山,苍翠如往。清晨,薄雾如纱,轻轻的笼罩在苍山之上。天未亮,她已从床上爬起,穿上了外出服,提着竹篮,推开了门,穿过村落。为了避湿气、瘴气,和偶尔高涨的河水,倚河而居的村人,将屋子架高,搭在半空中。

有些人是用竹搭的,有些人则和她一般,住在木造的屋子里,但所有的屋子都一样,把一楼悬空着,人就住在二楼。

因为时候还早,大部分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在那朦胧的白雾里,一位老者坐在高高的门廊上,抽着烟。

远远的,她朝他点了点头。

瞧见她,他垂下了眼,从那苍老干瘪的嘴,吐出一口白烟。

烟与雾,很快的,在空气中混在一起,让他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更加朦胧不清。她知道,他晓得她要去哪里,而他对她要去的地方,感到害怕。拉回了视线,她继续往前走,离开了这小小的村子,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这路,是村里的人在荒烟蔓草之中,长久以来踩踏出来的。小路迂迥蜿蜓,慢慢往上,通往森林的最深处。

粉色的薄霞在天际流转,美得让人不想眨眼,她在途中路经山崖旁时,不禁为之驻足。

站在这里,她可以看见山脚下的村落,有几问屋子已经冒出了袅袅的炊烟。

如果天气晴朗,她在回程时,甚至可以看得更远,看见那曲折秀丽的河流,看见河岸两旁的稻田,看见远方的山丘,和更远的高山峻岭。

据说,在那些高山的另一边,还有着更加广阔的平原,更加宽大的河流,和更多更多的人。

但她从来没见过,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和这座山。

村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一直留在这儿。

山岚缓缓沉降着,从周遭的高山山坡上,降到了山脚下。

如果天气不好,雾再浓一些,有时座落在河谷旁的村子,甚至会整个被浓雾覆盖,站在这里看,村子就像沉在云海湖水之中。

若是不知情的人,从这儿往下看,一定不会知道那儿还有几户人家。今天的雾没那么浓,阳光一出来,雾就会散了。她坐在崖边的大石上,吃着事先做好的饭团,看着这绝美的山色,等着太阳出来。

当金色的朝阳,自山巅透出一线金芒时,她也已经吃完了早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重新提起竹篮,背着包袱,回过身,在金色朝阳的护佑之下,走入森林之中。

山林里,虫鸣唧唧。

村人走出来的山路,至崖边已是最尽之处。

再进去,就得靠她自己了。

她拨开巨蕨的绿叶,踩过青草地,走过高大的楠木之旁。偶尔她会看见在林叶之中,躲藏着的灰兔、猴子,抑或是用一双好奇的大眼,远远看着她经过的小鹿,和栖息在树梢上的长尾鸟。

她踩踏着石头,穿过一条清透的小小山涧。

这儿的水清冽冰凉,甘甜透心。

涧水冲刷过石头,激起阵阵水花薄雾,朝阳映照而下,在薄雾上,浮现一座迷你七彩的霓虹。

她在山涧旁蹲下,以竹筒取了些清水储存着。在稍微平缓的水流处,可以清楚看见小鱼在啄食着石上翠绿的青苔。一朵红色的茶花漂浮在水上,随水而下。已经是春天了。她抬起头,往花儿漂来的方向瞧去。山涧蜿蜓,除了满山的林叶,瞧不见什么,但她知道,再过去不久,那儿有株好几百年的山茶树。

五年前,她第一次自己孤身前来这里时,曾因为好奇而顺着涧水而上,瞧过那开了满树的红花。

她很想再去看看,但那可以等到回程时再说。

你必须在正午之时,才能接近供奉之地。

不可早,不可晚。

老者干哑的叮咛,迥荡在耳边。

进入森林的时间有限制,她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来,所以她总是在天未亮前,就先爬到半山腰,等太阳一出来,就要往里走,这样才不会太过匆忙。

她把装了水的竹筒系回腰上,继续往前走。越是进到阴暗的山里,动物的行迹也慢慢消失。

林木之间,原本窄狭的间距变得宽阔起来,每一株树木都长得又高又大,粗壮结实的树干,需要好几个大男人手牵着手才足以环绕。山里的树长得越高大,顶端的林叶越密,如伞盖般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即使在白天,林子里大半也阴暗如夜晚。因为几乎照不到阳光,这里的野蕨杂草也少。林上的叶,落了就掉到地上,层层堆栈腐败着。

她穿着老觋者留给她的鹿皮小靴,踏出的每一步,都陷入那些腐败的落叶之中。

这里,除了些许的虫蛇,连动物们都不会过来。

当她进入这座阴暗的林子里时,阳光漫过了森林顶端,找到了林叶间些许的缝隙,洒落。

这是一座黑暗的山,有着黑暗的林子,必须在日正当中时才能进来,否则就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寂静平缓的林地里,安静的往前行。

阳光只有在树林上起风时,才会透过树叶的缝隙,悄悄洒落,这里一点,那里一束,它们迅速闪现,又飞快消失,然后在另一处出现,再消失。

光影,在黑暗中无声流转。

枯掉的叶,像鸟羽般,缓缓在光影中翻飞着,掉落在她周围,远的、近的,前方的、后面的。

啪……啪……落叶掉到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走路的声音还大一些。初来时,她很害怕进入这座不能进入的森林,就连落叶的声音都会吓到她。

她依然记得,年幼的自己紧抓着觋者的衣角,恐惧得不敢睁眼。

但当她来过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之后,慢慢的,她不再害怕这座寂静的森林,甚至开始觉得,这幽暗的森林里,其实也有属于它的美丽。

她慢慢的走着,经过一棵又一棵的巨树,若非依循过往先祖觋们留下的记号,就算是她,也会在这里迷路。

花了半天的时间,她终于再次看见了前方的亮光。

那是这处广阔的黑暗山林里,唯一有着阳光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着一座突兀的巨大山岩,山岩高而阔,从土里直插天际。

因为这块岩石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它实在太大、太坚硬了,树根长不上去,所以只有这里的这一小片天空,没有覆盖着层层密密的林叶,可以照得到些许的阳光。

即使如此,也只有在正午时,阳光才能直直洒落下来,映照在大石上。

虽然一日只有寸许的光阴,但那已足够让巨岩上长满了青苔,还攀着藤蔓。巨岩前方照得到阳光的土地上,有着一小片的青草,还有几丛花。这是这处禁忌森林之中,唯一有的光亮,也是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当时这地方并没有花。但满眼的绿意,已让幼时的她惊叹不已。

这明亮而刺眼的光与绿,在这黑暗之中,像神所赐福之地。

这是供奉地,当巫女与觋者带供品来时,我们都得为他们送到这里,奉上供品,祈求山神赐予平安。

一开始,都是觋者带她来的。

但五年前,觋者往生了,从此之后,那成了她的责任。

她提着竹篮,走到巨岩之前,阳光之下。

那块巨岩很大很大,它的正中央有着一个黝黑的洞穴。

在黑洞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石制的案桌。

她垂着眼,在案桌前跪了下来。

村里最老的觋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着她。

不可正视山神。

不可进入供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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