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阴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坷爽的人物,又热情得恰到好处,性情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交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精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床,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无论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项修理工程再说。”

我点点头,他不是这里的人,他无论如何要离开的。

“有没有假期?会不会旅行到伦敦?”

十月份的确有假,但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很凉。

我没有说什么。

华侨都客气得要命,要是我们真的登门去探访,他俩诚然会热诚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乱起来,我所期待的不是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虽然寂寞凄清一点,但喜怒哀乐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决绝的快感。

申君回乡下的时候,特来道别,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静地向他道别。

在办公室内我是另外一个人。

他凝视我,“早上九时至五时这段时间,你比平日大了十岁。”

我矜持地微笑。

平时可以穿三个骨裤子及梳马尾、咬口香糖,烂塌塌地做人,放假时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面具,上班怎么同?

申家康走了,我几乎有点失重。唉,为一个陌生的过客认真,这是十七岁女孩子才会有的愚昧,我是个成年、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我哪儿有时间来悲愁与伤怀。

尽管如此,半夜临熄灯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起我俩共同享有的笑声。

申君走后,天气突然有点凉意,香港那虚为的、若隐若现的秋天也许终于要来临。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许多,平时运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但党得生活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尽责任,不是逛游乐场。

真是疯狂,这么早冬装便抵涉,相熟的时装店叫我去挑新货,这也是生活必须道具.在中环出入的女人穿戴怎么可以不整齐?

我随便挑了十套八套,试穿热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没趣,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若霜?”

“谁?”我问。

“我是申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在家。”

“你在哪里?”

“伦敦呀。打来问候你。”

呵,我还以为他又来了呢,不禁一阵惆怅。

“想告诉你一些近况。老师傅来了,我们下星期一开工,我会将修葺前与后的照片拍给你看。”

我连忙礼貌的说好。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他说。

“到哪儿去?”我反问:“的土可?太吵。游泳?太挤。看电影?没好片子。吃饭?怕累。”

“你不是充满活力的职业女性?”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这一阵子陷于低潮,无端端诉起苦来。

“要不要告假?来看我们。”

我心动。

“你们!你们是谁?”

“我与这座中国天坛式亭子呀!”

他说得好天真。

不必了。“我还以为是你与老师傅呢。嗳长途电话非常贵,不用多说了吧。”

“保重。”他说:“再见。”

在这点我是保守矜持的。我不肯一人走一步,必须要那位男人走毕全程,所以我怎么会有地方可去?

叫我路途遥遥去看他,不是说他不值得,而是违反我的宗旨。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

在办公室我更加沉默。这回连老板也看出来,他问为什么,我叫他管自己的事。

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下星期周末你没有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