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来找我了。”我说,“我不大想见朋友。”
“对不起,丹薇,我不再会有颜面见你。”她低头。
“颜面?颜面是什么?”我笑,“何必计较这种事。”
“丹薇,我这次见你,是特地告诉你,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她说,“他离开了我。”
“谁得到与我无关,我反正已经失去他了。”我感慨的说,“曾经有一度我是这么的爱恋他。”
“请你原谅我。”她又旧话重提。
“当然原谅你,好好的工作。”我说,“百灵,别想得大多,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笑笑,“把责任推给社会。”
百灵看我一眼,“你总是乐观的,丹薇,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你总是乐观的。”
我淡淡他说:“是的,我还是对生命抱有热爱,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我呼吸着空气,喝着水,享受着自由——事情可以更糟糕,我要感激上帝。”
“但是我从来没有碰到幸运的事,”百灵说,“我一向生活得很上进,读书。工作,莫不是依正规矩,连搭公路车的时候都看‘十万个为什么’,我得到些什么?所以我学着往坏路上走,谁知又太迟了。”
“百灵,别说得这么丧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认为我目前的待遇甚差。”她说。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给你?”我问。
“少许现款。”她说:“很伤自尊心,我情愿他什么也没留下。”
“百灵,别抱怨了,有人比你更不幸。”我拍拍她肩膀。
“再见,丹薇。”她说。
“慢着,百灵,你会好好的生活,是不是?”
“是的,我会。”她说,“我想或者会到外国去走一趟。”
“再见。”我说:“祝你找到你要的。”
我回家,带着一颗蛮不愉快的心。
按照平日生活习惯,我洗头兼洗澡,然后捧着一大叠报纸看。
张汉彪生气了,他也不来找我,我们算是宣告完蛋。
我开了电视,不知道看些什么,但是光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幸亏天天忙得贼死,一双腿老站着,早已卖给珍珠甜品部了。
问题是我的体重,近厨得食,我已经胖得令人不置信了,衣服穿不下,别的地方不打紧,最可怕的是个肚子,仿佛衣服都不合穿似的。
我瞥了瞥肚皮,并没有下决心节食,算了,谁来注意。
我上床睡觉。
迷蒙中听见电话铃响,我翻一个声。知道,一定是催我明天早上上班。谁听这种电话谁是傻子。
电话不停地轰着。
老娘说不听就不听。
它终于停了。
我也终于睡着。
事情更坏了,没隔半小时,有人按铃,敲门。
我抓起睡袍,才跳起床,外面的声音却已停止了。
我心里想,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一个人住就可以欺侮我,这些人错了。
我懂得报警,我决不会迟疑。
既然已经起床,我点起一支烟,坐在沙发上享受,如果有无线电,还可以听一首歌。
电话铃与门铃忽然都休止,静得不像话。
在这种时候想起酒店厨房一个伙计,二十多岁,储蓄够了,最近去一次欧洲,回来巴黎长巴黎短,传阅他的旅游照片,不知怎地,在那照片中,他还是他,两只脚微微“人”字地站着,双手永远坠在外套口袋中,把一件外衣扯得面目全非,脸上一副茫然无知的神色。
他与我说:“周小姐,在巴黎有一幅画,叫……”
我看着他。
“叫……蒙娜,对了,就蒙娜。”他愉快且肯定的说。
我怎么能告诉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问任何一个六岁的儿童,都可以正确地告诉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但既然他本人不认为是一种无知,一种损失,我是谁呢?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我闭上我的尊嘴。
在深夜中想起这个人,在深夜中可以想起很多人。日常生活中被逼接触到的人。如果有钱,何必上班,何必与这种人打交道。
曾经一度我有机会脱离这一切……我有机会,但是为一点点的骄傲,为了证明我不是区区的小钱能够买得动,我放弃了很多。
再燃起一支烟。
我打算再睡,熄灯。
门铃又响了起来。
门外有人大嚷:“丹薇!丹薇!”
我去开门。他站在铁闸后。他!
“开门!”他叫,“我看见你的灯光,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会开门的,你快走吧,邻居被你吵醒,是要报警的,快走!”我说,“你找上门来干什么?”
他静下来。“开门。”
“有什么道理?”
“我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再说。”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不要看。”我说,“你一向并不是这种人,你是永远潇洒健康的,你怎么会苦苦恳求女人呢?”
“因为我碰到了煞星。”他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是城中惟一的女人杀手。”我说。
“开门。”他还是一句话。
我终于开了门,他并没有马上进来,他递给我一个牛皮信封,叫我看。
我拆开看了,是他的离婚证明书。
我抬起头,把信封还给他。
他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他的头发很长,胡须要刮。衬衫是皱的,天气似冷非冷,他披着一件毛衣。
“进来。”我说。
他镇静的进屋子来,跟刚才暴徒似的敲门大不相同。
“请坐。”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坐下来。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这么简陋的家,这女人是怎么活的?
他开口:“我已经离了婚,有资格追求你了吧?”
“你公司的业务呢?家财的分配?岂不太麻烦复杂?”
“当运气不好,碰到一个非她不娶的女人,只好离婚去追求她。”
“有这么严重吗?”
“这件事经过多年,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不然为什么我总得鬼魅似在你身边出现。”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梦想多年的幻象一旦成真,比一个梦更像一个梦。
在梦中,我曾多时看见他进到我的屋子与我说,他愿娶我为妻。
这是一个深夜,谁知道,也许这根本是另一个梦。第二天闹钟一响,生活又再重新开始,他就消失在吸尘机与公路车中。
“丹薇。”
我看着他。
“我向你求婚。”他说。
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感情世界是划一的,小职员与大商家的求婚语气统一之极。
他用手抱着头,“天呵,丹薇,请你答应我,我的头已开始裂开,你的生命力太强,永不服输,我实在没有精力与你斗法,我投降。”
“向我求婚?”我用手撑着腰,“戒指在什么地方?”
“丹薇,别这样好不好?我都快精神崩溃了。”他几乎没哭出来。
我蹲下来,“喂,”我说,“看看我。”
他抬起头来。
我的眼泪旧汨流下来,“喂,我等你,都等老了。”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
人在最激动的时候往往有种最温柔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