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过无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她问父亲。

“暂时不会。”

“爸,现在是八十年代,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损失最惨重的,是她母亲。

“爸,谢谢你。”

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认为值得,本来想换辆大车,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并没有伞。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犹疑几秒钟,便朝车站走去。

回到家,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名副其实泡了汤。

母亲还没有回来。

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叹口气,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即食面及咸牛肉,没有它们,日子不知怎么过。

做好三文治,扭开电视,制造杂声。

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

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颜色素净,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据丹青所知,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这个愿望,在二十五年后,终于达到。

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

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来,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紧身裤外穿,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除出校服,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顶多是水手领外套,这些新衣,全塞在衣柜里,原封不动。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忽然明白了。

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小白靴,原来,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

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

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偿相思之苦,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葛晓佳小姐在吗……

人生说苦也真苦。

葛晓佳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电视在举行演唱会。

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

年轻人无所不能。

铁皮似的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一样舒服。

一上飞机,扣好安全带,宾至如归,即时入睡,身体柔软,不觉辛苦。

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

“丹青丹青。”

小丹睁开眼,“天亮了吗?”

“还早呢。”

“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

“有没有找到?”

“途上荆棘甚多,你已经把握推醒,或许今夜可以继续。”

葛晓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问:“今天如何?”

“还不是一样。”

“我倒是见过父亲。”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还是幸运的。”

“是。”丹青承认。

“这个暑假一过,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

“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葛晓佳对镜卸妆。

“真讨厌,一层一层揩掉洗净,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早就该发明面具。”

丹青转过头去笑。

“你走了我少个伴,更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会回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聪明一点,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

丹青真正怔住,没想到前头有这么多大事等着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吗,蹉跎过这几年,事倍功半,以后就麻烦。”

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没有谁享受到辗转反侧这种奢侈。

葛晓佳更加绝无做梦习惯,感觉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闹钟哗然,她蓬着头下床,深觉死亡在该刹那并不可怕,长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边洗脸,一边长叹,连邻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为母亲做早餐。

葛晓佳说:“我要到菲律宾去三五天,你照顾自己。”

“玩的高兴点。”小丹说。

“我会的。”

有人追求母亲就好了,小丹想,打开门,只见一大束鲜花,大约百余朵,当中那朵玫瑰蕊中系着一枚钻戒,一张字条说:“让我永远照顾你”……

“替我问候娟子。”

“妈妈,”小丹想起来,“你有没有见过娟子阿姨哭?”

“从不。”停一停,“为什么问?”

“没什么。”

“把她整哭,对你无益。”葛晓佳笑。

“我不是坏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见她拎起行李袋。

“从公司直接往飞机场。”

“当然,”她无奈,“老板不批准我先休养三五天才出发。”

“请欢度好时光,一路顺风。”

葛晓佳似还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

小丹在她身后掩门。

电话铃在该刹那响起来。

“小丹?宋文沛。”

“谢天谢地,沛沛,你回来了。”小丹吁出一口气。

“小丹,我没有回来,我现在伦敦。”对方苦笑连连。

“什么?”

“我回不来了,找到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要待圣诞才回。”

“唉呀,可是那时我已到温哥华去了。”

“我有种感觉,小丹,我们也许就如此永别,不能再见。”

“不要悲观,暑假呢,我们可以约在欧洲见面。”

对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说了,我们写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来,“记得把地址给我。”

“一定。”她已经挂上电话。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中三上学期,读过一首词,其中一句,叫故人万里关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是丹青第一次觉得古文有点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学,宋文沛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男同学时常笑伊俩亲昵过度,一看见她们出现,便唱“我们是暹逻人,我们孪生”来取笑嘲弄。

两人也的确有点心灵相通,抄笔记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为她改正。

从没有妒忌过对方,即使不满,也即时说出来,肯宣之于口,也就没事了。

五年对中年人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丹青来说,简直是一辈子。

宋文沛走的时候很匆忙,通过十分钟电话,便急促道别。

没想到不回来了。

所以说这个夏天真够黑。

倘若没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会出外着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