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父亲的背看着她,那双眼带着一丝丝疑惑和不安,冷漠地望了过来。

潘人浩看着傅依绿。室内其它人不是老先生就是中年人,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应该是是傅晋爵的儿子吧。这家伙年纪看起来不大,怎么表情那么庄严肃穆?

不过那又怎样?现在的他几近万念俱灰,自己都顾不了了,还管得了谁。

傅依绿感觉到一丝敌意,她收回视线,想专心静坐,却发现自己已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她闭上眼,感觉他的眼神闪过眸底,在那幽然深邃的眼瞳里,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察觉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哀伤。

洛杉矶耶林高中是一所贵族学校,傅依绿是即将毕业的三年级。

她成绩很好,是排名全校十名内唯一的华人。

她不多话,却是辩论社的社长;身为一个女生,却是跆拳社社长。在师长同学眼中,是个品学兼优的怪胎。

为什么说是怪胎?因为短发的她帅气俊朗,十八岁少女该有的娇嫩她一点都没有,身为豪门后代的她虽然随和客气、谦虚不骄纵,却从没有走得近的朋友,她总是和其它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永远气息沉稳、目光坚定,在所有人眼里,她像不同世界来的人,眼神好象从不曾放在身旁的事物上。她总是一件白色衬衫搭深色长裤,独来独往,鲜少见到她展露笑容。

她就是傅依绿。

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一直告诉她,她这一生是为了傅氏企业而活。

直到十八岁的夏天,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一切,是从这个叫潘人浩的男人出现在她生命中开始……

每个礼拜的周四和周六,吃过饭后的晚上七点整,是练习跆拳道的时间。

傅家聘请知名的华裔教练郭鑫驻场,所有傅氏企业股东的子女们一律被集合在傅家的道场里练习。除了健全身心,要有一定的运动量之外,其实是用来防身,有钱人怕死了自己的儿女被绑架。

潘人浩穿着教练刚刚递给他的跆拳道服,盘腿坐在场边看着其它人,目光冰冷。

来美国已经一个礼拜了,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大学的插班申请还没通过,他几乎整天躲在房里不见人,除了吃饭时间。

收留他的傅家老爷非常忙碌,一整个礼拜见不到三次,这几天他最常看见的是在傅家帮佣的何嫂,还有傅家的独生子,就是现在正侧身旋踢,把一个小胖子踢飞的那人。

那小子瘦瘦弱弱,看起来年纪比他小多了,没想到踹人这么狠,那小胖弟好可怜,好象被踢到快哭出来了。

潘人浩看着看着,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

美国真无聊,根本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到处是金发美女。此刻放眼看去,都是黑头发黑眼珠,真搞不懂自己来这里干么……

潘人浩眸色一黯,蹙起了眉头。

是啊,他来这里干么?

他那天应该要跟爸妈一起出门的。年近四十才结婚的姑姑远嫁到屏东,婚礼办得好盛大,大家都替姑姑开心。如果那天他不坚持一定要去跟女生约会,那么他就可以帮忙开车,那么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桩车祸,如果他也一起去,今天他就不会坐在这里,他不该坐在这里……

脑袋好象突然被什么重物敲击,一片漆黑。他感觉身体仿佛在下沉,慢慢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猛地起身,发现眼角湿湿的,还来不及抹去,他一抬头,对上了傅家独生子疑惑的目光,那眼神好象生平第一次看到人哭一样。潘人浩暗骂了一声,掉头走出道场。

他够丢脸了,寄人篱下,却不懂得讨好别人;该坚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脆弱,不,是懦弱,他好恨这样的自己。

拉上门,刚好看到傅家老爷从庭院里走了过来,潘人浩惊慌地抹掉泪水,换上一副笑容,却笑得极不自然。

傅晋爵了然于心,只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等到傅晋爵走进道场拉上门,潘人浩转头,开始狂奔。

在这个还是很陌生的庭院里,黑夜来袭,凉意侵人,虫鸣里花香中,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却跑得又急又快,不知道哪里才算尽头……

「傅依绿,你又不专心了!」傅晋爵一踩进道场,就对着场内的女儿吼。

傅依绿身子一缩,恭敬地站直。「对不起。」无意中看见一个大男孩的眼泪,她一时分了心。

她不懂为何一个窝在墙角的陌生人会吸引她的目光,害她挨了对手一个侧踢,还得被父亲骂。

「你过来。」傅晋爵沉下脸,对她招手。

「是。」硬着头皮走到父亲的身旁,抬头触及他严厉眼神,她又低下头。

「作任何事,要无我,忘了自己,才能做得好,了解吗?」父亲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铿锵有力地落下。

无我?

她完全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每天睁开眼,就是想办法做好「傅依绿」。她没有真正笑过,也不曾哭过,更没生气过,这样还不够「无我」吗?

「你气息乱掉了,你在生我的气?」傅晋爵瞅着她,表情平静,情绪却深沉得不见底。

她一惊,迅速回答。「不是。」不论想什么,总是躲不过父亲眼睛。

「你可以帮帮他。」傅晋爵突然莫名其妙地丢出这句话。

「帮谁?」她一头雾水。

「潘人浩,刚才出去的那个男孩子。」傅晋爵淡淡地说:「他的爸妈和妹妹全都在一场车祸里过世了,他刚好躲过一劫。他爸妈都是医生,我当年在台湾最穷苦潦倒时,他们曾经帮过我。知恩要图报,依绿,你记住这句话。」

她点头,掩饰心里的震惊。「是。」

「没事了,你去练习吧。」说完,傅晋爵掉头就走。

看着父亲的背影,傅依绿疑惑。刚才不见他有丝毫的悲伤,好象叙述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却又交代了一个责任给她……父亲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

上完跆拳课,依绿上楼走进浴室,洗去一身疲惫,洗完后,她拿了干毛巾擦干湿发。

进房前,她碰到煮饭的何嫂。人近中年、有些发福的何嫂待在傅家至少十年了,笑起来眼睛都会眯起来。她笑着问依绿——

「小姐,肚子饿吗?要不要我下个面给你吃?」

「好啊,你煮的面最好吃了。」依绿四处张望,「我爸呢?」

「老爷还在公司。」何嫂拿过她的毛巾,帮她继续擦干头发。

「那个……那个男生呢?」不晓得他的来历,依绿完全不知要怎么形容。

「潘少爷吗?」何嫂想了想。「在房间吧。来一个礼拜了,除了吃饭,其它的时间也不见人影。刚才叫他吃饭,他还耍脾气说不饿,不想吃哩。」

「喔……」依绿点点头。「何嫂你先去忙吧,头发我自己吹干就好。我的面里不要加葱喔。」依绿转身往房里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又回过头——

「呃……煮两人份好了。」

夜深了,就算是夏夜,大理石磁砖还是冻人。

依绿穿着绒毛拖鞋,刚吹好的头发乱糟糟,穿着白色睡衣的她,端着托盘站在潘人浩的房门口踌躇着。

她不习惯跟人攀谈,待会儿要说些什么,应该先在心里演练一遍比较好,可是此刻她脑筋一片空白。

今天听到他的遭遇,她是同情的,甚至有些心疼,虽然不曾跟他说过半句话。

父亲要她帮他,可是要怎么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