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百姓说,人死了之后会去阴间,他们信奉转世投胎的论调。
佛教相信,死后分西方极乐与地狱业火,六道轮回天理循环。
王侯将相坚信如若在死后选对了帝陵,对尸体特殊处理,便可霬灵不灭,可这不灭的霬灵到底有什么用?他们也不知道。
仿佛能留在这世上就是最好,所以总有人相信灵魂永生的迷信。
只是,这在常人看来就仅仅只是迷信,在唐家,却是真实的存在。
这些流转百年镇守在祠堂后的祖宗们,是虎麟唐家的信仰。
但保存这些灵魂的过程,却也是唐家最残忍的族规。
在唐家,每当发生什么大事小情,族长都需要来向这些长老们汇报,有了新生儿,他们便捧着孩子跪在院子中,等长老们的蛊虫将孩子带进去,有了亡故者,尸体也要送来与长老们告别,听他们七嘴八舌对死者的过往生平进行一番长舌的评论,但是每次与长老相见,就只能隔着那层帷幔。
只有历代族长到了知天命的那一年,才会见到这些长老们的“真身”,比如唐芒和唐冕的爹就是在五十岁那年,提着他亲弟弟的脑袋来见了长老,亲手杀了弟弟的愧疚感,在见到长老的真面目之后烟消云散,只剩下无法言述的惶恐和震惊。
是,每一任唐家族长都要如此为自己“续命”,他们“提头来见”,在大祖宗的指点和传授下,将人头以唐家特有的蛊术炮制,而后,如壁虎断尾再生一般,这颗头会慢慢从祖宗身上长出来,然后等族长将死之时,自己来到祠堂中等死,这些长老们自然有办法将族长的灵魂引入那颗为其准备的头颅上。
也就是说,唐芒杀了唐冕后,挂在这里的是唐冕的头,说话的思想却是唐芒,也就是说,在这里说话的大祖宗其实顶着的是一张他弟弟的脸,但他作为这种蛊术的开创者,留在这里的却是他的思想,但是为了活得久一点,他宁可以别人的面貌活上几百年也痛快。
在外面,普通人家死之前要先为自己准备棺材和坟穴,而对于唐家人来说,那颗脑袋就是他们死后的归宿之处。
完成这项诡谲的蛊术,需要两个必要准备,其一就是胞弟的头,其二则是人必须死在祠堂里,可若是这两点中有其一未能完成,当任族长便无法寄居在这具身体上,唐家的历史也将会因此而发生缺失和断层。
补救的方法,既是以其子为代价,也就是说族长的两个儿子不论年纪,长子杀次子、递头颅,而后长子有三年时间短暂继任、传递香火、背诵父亲生平及家族重大事件,然后在三年后自杀于祠堂中,唐芒的太太爷爷就是颗“新头”,死时还是个孩子,因不经世事而格外沉默寡言。
这么说吧,唐芒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再过几年,他就该杀了唐冕,去为自己续命做准备,然后自己死了之后由唐垚一担任族长,当然,这是往顺利来说的,但如果唐芒狠不下心,故意搞出来什么差错以至于自己不能续命,那么唐垚一将代替大伯和父亲受过,他也将成为一颗“新头”,尚未见世间,就被永生永世永无尽头地束缚在这具经历百年却仍不肯腐朽的身体上。
而如若垚一没有弟弟,这一任务就需要由其他旁系来献出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作为交换代价,这支旁系将成为唐家当家人。
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性命还要丢地位,唐家的长老们好像就是认准了没有人愿意做这种无论如何都讨不到便宜的买卖,所以吃准了他们一定会这样一代又一代地手足相残下去似的,是啊,也还真是这样,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正如他们自己说的,那可是一颗颗加起来几千岁的脑袋,什么道理,他们早都悟透了。
这样的游戏规则,唐芒和唐冕也知道,而且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无力抵抗,唐冕要是不想死,垚一就会死,他们只能认命,在死之前装作相安无事心照不宣。
没人能说得清楚这种诡异得甚至有些变态的事情为什么会如此顺理成章地在一个家族中流传百年,起初许是也有人想反抗的,但是后来渐渐没有了,所以,再怎么奇怪的事情,也经历这一代又一代变得顺理成章,大祖宗是知晓这一切的,他迎接了一个个的新头,从他们的口中能听出他们对这事情的态度越来越顺从平淡。
更何况,就算有人想反抗,反抗谁?反抗大祖宗?反抗自己的父亲、祖父、曾曾祖?怎么会?谁能杀了自己的祖宗们呢?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些祖宗们高枕无忧。
他们就这样一代接着一代地病态生长着,一代又一代肆无忌惮地舒展着他们病态的控制欲,几百年,将这个家族的命脉牢牢地咬在一颗颗腐朽的头颅口中。
所以唐芒从不向唐冕提起这件事情,他知道就算自己提了,唐冕也不会同意--那么一代代的弟弟为什么甘心情愿被杀?那么一代代的哥哥为什么能痛下狠心?那么多族长在五十岁之后一旦发觉身体抱恙就日夜惶恐自己会死在外面而恨不得马上搬进祠堂等死?
还不是为了后代?
唐家族长的位置不好做,他们上要听从祖宗,下要照顾子嗣,自己被夹在中间上下不得,生生被逼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
只是,不管怎么拖着躲着,那一天也终究是快近了。
“我真是累了……”正当唐芒发呆的时候,唐冕突然开口,他双目迷离,看来是酒意上头,使劲儿甩了下脑袋仿佛是为了将醉意甩出去一般,闷声“嘿嘿”笑了两声道:“赶紧熬过这几年算了,熬到五十岁,以后我可就什么都不管,全都一股脑交给你了!”
“胡说八道,”唐芒似乎是有愠怒,但是那声音很轻,没什么底气,他似乎是故意岔开话题道:“你才做了些什么就累了?若是将你放在我这个位置,你就知道什么叫累,干脆不如我们两个调换位置。”
是,调换位置,这事情未尝不可,而且,本来只是随口说说,但真这么说了之后,唐芒却突然认真起来--她与唐冕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两人互相顶替对方的事情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若真是唐冕杀了自己,而自己去为他做穴,这样一来他还可以多在垚一身边留几年,到头来总算是寿终正寝。
只要唐芒有机会选择,他宁可自己是被杀的那一个。
“不行!”唐冕虽然喝了不少酒,可遇到这事情脑子还是清醒得紧,一口咬定道:“这事情从咱俩生下来时就定好了,怎么能说变就变?再者说了,我这是命,就比你晚那么一会儿,这就是天注定!”
“可你难道就不想看着垚一当上族长?我是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就算多苟且几年也是毫无意义,你怎么能忍心他自己一人无依无靠?更何况你知道我喜欢往外面跑,若真是死在外面,岂不是害了垚一?这种事情你托付给我,怎么可能放心?”
“反正……反正……”
唐冕说不过唐芒就要耍赖皮,正当这时,门外响起了垚一虚弱的声音道:“爹……”
唐芒先发现了瘦弱的垚一,“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在床上躺着?”
“我娘,是我娘让我来找爹,说让他回去。”
唐冕以为盼儿是在和自己置气,可她自己不愿意搭理自己,偏要使唤病着的孩子,未免太不懂事儿,一想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腾地一下便站起了身,“好0我回去是吧?我回去倒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
“哎!别赌气!”唐芒生怕这夫妻俩要拌嘴,连忙拦着道:“要我说你今天晚上不如就住在我这儿。”
“大伯,”垚一仍是扶着门,解释道:“不是我娘来找我爹,是有镇斈司的人来找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