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贤唱了一次反调之后,想让这些阉党忠心的狗再对自己亲热如旧自然是不可能的,故而李沐也不强求,只是满脸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奉内阁票拟,协理杨大人的案子,崔指挥使也同意了,手令在此,许大人要不要验看一下?”
“哈哈,下官怎么会不相信李经略呢?”虽然嘴上说着相信,许显纯还是把手令接了过来,知道看到指挥使崔应元的签名后,才点点头道:“既然内阁阁老们说了,下官敢不从命,大人请便。”说完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名义上李沐是大明上柱国,统帅全国军队,许显纯称一句下官,也算是比较亲近的说法,不过这其中有几分真心,那就不好说了。
李沐和孔胤植拱手回礼,也没有和许显纯多废话,兀自走到了阴暗潮湿,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诏狱地牢之中。
“许大人,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能不能让我单独和杨大人谈一谈?”李沐转过身来,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许显纯,微笑着说道。
崔应元的手令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李沐在诏狱里,只要不把人带出锦衣卫衙门,他想干什么都由得他去。毕竟票拟是内阁三位阁老联名签的,崔应元也得罪不起,只要在他锦衣卫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李沐还能捅破大天去?
许显纯依旧笑嘻嘻的道:“下官遵命。”随后招呼手下,自觉前面引路,带着孔胤植出去了。
杨涟早就听到了李大公子的声音,一开始碍于许显纯在一边没有出声,等到听到许显纯离开之后,就对着已经泪流满面的李沐一阵怒吼道:“你这个逆子!蠢货!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身上是吗?!”
“老师,我不能不来,不能不来啊,我中了状元了!老师,按照朝廷成例,状元可免其父之罪责,只要我向朝廷奏疏,老师有教导之情,无论他们想诬陷老师什么罪名,都会被陛下赦免的!”李沐摇着牢房的栏杆,极其痛苦的道。
“状元。。。你中了状元?”杨涟喜形于色,极为欣喜的道:“我原以为教授你一年经文,你能中一个二甲已是不易,这一次竟然中了个状元,我很欣慰,云琪,真的很欣慰。”李沐本身不是京官,在会试中是没有什么关系网可用的,那这个状元应该就是李沐的真才实学了,自己的学生争气,何况是杨涟这辈子唯一的学生,自然让杨涟顿觉心胸开阔,老怀大慰。
李沐提到这个状元,其实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一想到自己的状元是选出来的,反而更加理直气壮的,恬不知耻的安慰自己起来,民主赋予的权力才是众望所归好嘛!
“是啊,老师,这一次救老师出去,是朝廷成例,任何人都说不出错处来!”李沐信心满满的道。
“不用了,我不出去。”杨涟低低的摇头道。
“什么?”李沐惊了一下,随后焦声道:“老师,锦衣卫是魏忠贤手下的衙门,你在这里留的越久,魏忠贤越不可能放过你的啊。”李沐和杨莲亦师亦友的惯了,称呼也没有用尊称,不过李大公子心里急的非常上火,也没有再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不打紧,死即死耳,涟无罪,无所愧焉。”
“可是他们要诬陷老师收受贿赂两万两,加上一条犯上不敬的罪名,按律这可是要问斩的啊!”李沐急的音调都变了,这次入狱探视,是李沐跪着求自己的座师刘一燝刘阁老求来的,刘阁老也是感念杨涟的气节,这才出面为他弄来内阁三名阁老联名的票拟,再来一次,李沐是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了,可以说,这也是改变杨涟想法的唯一机会。
“两万两?好大的口气,我一辈子存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他魏阉说的百分之一,我倒要看看我家的宅基地下面是不是埋着什么前朝的宝藏,能让他抄出两万两来。”杨涟嗤笑一声,毫不在意的道。
杨涟心境不变,无论是要他的命还是毁他的名,都不能改变这位清直之臣一颗坚硬如铁的心。
“老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只要出了锦衣卫的这个大门,还不是有的是机会参劾他魏忠贤么?到时候你想怎么参就怎么参,你不留下有用之身,难道就坐视魏阉继续做大,最后独霸朝堂,祸乱朝政吗?”李沐还待继续劝杨涟,却被对方摆手制止了。
“云琪,你不用说了,我现在别无他求,唯死而已。”杨涟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转而眼神坚定道:“国家朝政崩坏,非我一人可以拯救万民,扭转乾坤,对于朝廷有识之士来说,我希望我是那把斩断阉奴之胆,劈开这混沌黑暗的一把利剑!就像古代的铸剑师一般,最好的剑,都要有鲜血殉剑,方可成形。如今,我唯有一死,才能唤起朝中仁人志士们对抗阉奴的勇气,才会让朝堂奸邪知道,正道之存,天下之民心所系,杀,是杀不完的!”
“老师。。。”李沐长跪于地,只剩饮泣之声。
“你是经略,没有人敢搜你,我有一封血书,你出去这里,回到东南任职之后,可委人刊印于邸报之上,不过因为干系重大,切莫用名。”杨涟从破草席掏出一块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白布,布上用殷红的血迹,写着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的字迹。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只是想要报答皇上的恩德,拼劲去告发伤害主上的仇人,我不会像张俭(东汉名士,因党锢之祸被朝廷通缉而流亡)那样逃亡,也不学杨震(东汉名臣,因为人正直被中常侍樊丰嫉恨,后被罢官,在遣返回乡途中饮鸩而死)那样服毒自尽。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拷打严刑,贪赃枉法,杀人献媚,时有发生,我又不是铁石做的身体,只有一条命罢了,我此生仁义,今天死在诏狱里,很难说死得其所,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自然也不会埋怨别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但我身为副宪大臣(即副都御史),曾经受先帝顾命,大节不亏,终于可以去面对先帝的在天之灵,面对祖宗和皇天后土而无愧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我哪怕尸骨不全,受蛆蚁啃食也心甘情愿,只愿国家强大稳固,圣上德行刚明,海内享太平,万家同安泰,这就是我全部的愿望,至死也没有任何改变。
看着杨涟的血书,对着他无比坚定而认真的眼神,李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一般,想吐,吐不出来,想吼,又张不开口。
李沐拿起结果杨涟的血书,跪在地上,极为郑重的行了三跪大礼,像是和杨涟做最后的道别一般。
在锦衣卫诏狱中六十多天,面色不改气力不虚的杨涟,第一次湿了眼眶,他自从第一次去锦州任职监军道,就和这个年轻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时过境迁,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前程也越来越远大,不知不觉,已经是状元及第了。
“云琪,不要为为师难过,还记得我在杭州和你说过的话吗?我不过是你鞘中的利剑,要为你的志向扫出一片晴空!”杨涟情到深处,也很是感慨的说道:“春闱结束,你也应该回东南了,临行前,为师还是只送你阳明公那八个字,你还记得否?”
“此心光明,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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