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时,吾曾请教过丞相一个问题……”
“法之制所为何?”
“是禁暴诛邪,还是维护秩序的工具而已?”
吕惠听着,抬起头来,神色肃穆。
他对法家也是有深入研究的,特别是胡建交往这些年来,他不断的深入阅读法家先贤的着作,又和胡建、丙吉等当代知名的法家学者、官员交流,探讨,以求以他山之石来增进自身的学问。
就像董仲舒一样,博采百家之长,融入自己的思想中。
故而他知道,胡建的那个问题,其实就是法家的终极问题。
特别是在现在,更是直接成为了法家的致命缺陷——因为比起儒家,其实法家才是真正依附皇权,靠着揣摩上意,借助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来实施自己的抱负。
法家的权术势,就是围绕着皇权而立的。
但在同时,法家的学者和官员也相信,法律和制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就连人民,也可以用法律和制度来教育好。
所以,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法家所依托的是君王的信赖,靠的是皇帝的威权,来彰显自己的理念,推动自己的政策。
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思想学派。
但,法律、制度,都是君王意志的体现。
朝令夕改,乃是常事!
先帝在时,大臣杜周就说过: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法律、制度,都是皇帝的夜壶。
想要就用,不用就丢。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在的汉室,所谓天子成为了傀儡,比泥塑的雕像还不如。
丞相大权在握,高呼‘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举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旗帜,开放言论,解禁思想。
法家的问题,于是越来越大,漏洞越来越多。
所以,才会这些年来,困守长安,影响力只限于廷尉官署。
不像那墨家、黄老,一朝脱困,就是龙归大海。
特别是黄老学派,现在影响力,已经深入河洛、齐鲁,甚至连西域都有人在尊奉。
西域精绝国国王,就曾亲自派人来长安,延请了几位黄老名士回去,尊为国宾,礼遇非常,常常向他们请教治国安民之道。
所以,吕惠一听胡建的话,立刻就问道:“丞相怎么回答的?”
胡建喝了口酒,道:“当时,丞相对我道:律法和制度,若只是禁暴诛邪,那么,就会变得很可怕……”
“因为,人人都可能会成为法律的受害者!”
“而且是被打着禁暴诛邪旗号的人,强行加害……”
“若是工具,那就更可怕了……因为,夏桀善战,商纣更是智勇双全……这样的人,倘若手持利刃,而且不受控制,天下人人自危!”
“所以,什么是法律呢?什么是制度呢?”
“法律,从有开始出现以来,就是国家、组织为了惩罚、制止犯罪,稳定社会的框架,而制度则是为了确定框架不被破坏的手段……”
“但……”胡建的目光迷茫起来:“律法和制度,还当有双重责任和目标……”
“不止要面对罪犯,以禁暴诛邪,也要面对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制度则要支撑这个框架……”
“只有这样,法律和制度,才叫真正的法律与制度……”
说道这里,胡建叹道:“当年,吾年少无知,不知丞相深意……如今才终于有所领悟,然而……正是因此,吾才越发迷茫……”
在那以前,胡建的三观里,从来都没有想过用法律约束国家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在他看来,罪犯刑徒,死光了最好!
只要证据确凿,何必关心他们?
但,随着年纪增长和见识的增加,胡建才渐渐知道当年丞相那一席话的重要性与预知性。
汉家的律法,太过严苛,制度太过无情!
所以,冤假错案是常事,栽赃陷害是本能。
丙吉任廷尉时,带着廷尉上下努力奋斗,一年就查出了一万多件错判误判的冤假错案。
更纠正了数万起地方官适用法律不合的案件。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有天才知道,汉家一百三十六郡,每天要出现多少起冤假错案,有多少冤魂在哭诉。
而地方官和刑法官常常不会理会和关心这些事情。
但胡建这样的高层官员,却知道,若放任不管,现行法律和制度长期崩坏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系统都会完蛋。
所以,胡建知道,当年丞相所言,极为正确!
可是……
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做到丞相当年所言的事情。
“法律当有界限所在,制度当有底线约束……”
“所以,法律和制度,有时候会表现出悖论……”
他悠悠叹息着:“当年,吾不能明,如今,虽然明了其中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可悲啊!”
“而如今丞相,却是在示范了……”
那三条总则,在胡建眼中,就表现出了悖性。
吕惠听着胡建的话,心头剧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
脑海中,无数念头纷飞,数不清的文字都在呼啸着。
“胡兄……”吕惠看向胡建,郑重的拜道:“未知胡兄,可愿在寒舍逗留数日,方便吾就近请教……”
吕惠感觉,自己抓到了开山立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