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被小说家占据后,不断扩建。白纸福地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小说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山河壮大。
崔东山当时看过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作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喝一壶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小说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
倒是身边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给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
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才觉浅,你懂个屁,小说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小说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
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籍籍无名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小说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小说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
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名声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彩云局,只是“锦绣三事”之一。最后来,声名狼藉。
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
那个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花的大骊国师。
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注2)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
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那白衣少年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
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与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的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府门外。
最后少年弯曲手指,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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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偶尔做梦都能笑醒。连在那俩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傅嘛。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今儿天气不错,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凑合吧,毕竟铺子这边,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放在这边寄卖的,那个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装眼瞎……罢了,是真瞎,假装不知罢了。
老道人双手负后,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可惜可惜,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
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运转无上神通,“天眼一开”,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还是瞧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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