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当成疑犯拉出来的女孩儿平常总是微微带笑,看起来极其温和,性格却意外地坚韧倔强。最初的惊惶之后,她据理力争,拒不接受任何会伤害到她灵魂的“证明”方式——那伤害很可能将无法弥合。
在某些人看来,这已经足够证明她有罪,否则她为什么要担心?如果她真的无辜,女神自然会保护她。
但约克虽然愤怒,却并没有失去理智。无论他的信仰如何虔诚也不得不承认,“神的护佑”多半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幻想,正如奥罗拉曾经告诫他的,“不要以人类的思考方式去认定神会做什么。”
他不是没有见过无罪却含冤而死的信徒。即使逝者清白的灵魂自然会在圣殿之中得到抚慰和赞许,也没有谁的生命就该被如此牺牲。
何况,找一个认罪的人很容易,但他要的是真相——他所敬爱的那个老人,即使在离去之前已经陷入长久的昏聩之中,也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而在她最后的时间里陪伴她最久的洛丽,很可能知道些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一些不可能用暴力的手段从她的灵魂里挤压出来的东西。
他保护了洛丽,即使因此与拉诺·博恩瑟发生了冲突,导致黎明神殿的圣职者分裂成了两派也寸步不让。他坚定的信仰让他能够面对纷至沓来的指责与猜疑,而他的力量……以及多年来总是被派出去代表神殿解决各种问题,参与各种活动而积累的名声,则为他带来了足够的支持。
他能清醒地看到后者,居然是因为那个被他“保护”的女孩儿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如果你不是约克·特瑞西,那个人人都知道的‘黎明之子’,而是个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家伙,又会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你,站在你这一边呢?”
而在他十来岁就开始让他离开神殿,几乎走遍整个大陆,最终得到“黎明之子”这种意味深长的称呼的,是奥罗拉。
所以他永远不能接受博恩瑟的做法,哪怕那位威望甚重的牧师口口声声那会为神殿——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约克没有浪费自己的优势。他经历得够多,并不是没有手段应对博恩瑟的各种攻击,但让对大祭司之位志在必得的博恩瑟暂时偃旗息鼓的,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光之剑。
奥罗拉死前近两年的时间里,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很少。“拉诺·博恩瑟将是下一位大祭司”这种传言,连神殿中的人都说不清是如何传出来的。没有几个人表示质疑,是因为博恩瑟在神殿之中的地位的确仅在奥罗拉之下,而约克固然颇受重视,到底太过年轻。但说到底,无论是因为另有打算,还是仅仅因为已经神志不清,奥罗拉并没有把该传承给继任者的光之剑留给博恩瑟——他们把所有可能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吊坠。
然而当洛克提起时,洛丽想了起来,它是见过那个吊坠的,虽然那时并不知道它有多么重要。在她看来,那银色的吊坠也就勉强算得上精巧——她虽是个不受宠的女儿,到底也是出身贵族。
那小巧的吊坠是她在整理床铺时发现的。它掉在了铺得厚厚的褥子和毛毯之间,只可能属于奥罗拉,但当她询问那位老祭司,奥罗拉却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弄丢了它。女孩儿当时甚至觉得,老人很可能都不记得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她的。
但那天下午,坐在窗前摇椅上的老人,意识似乎有了片刻的清明。
她望着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低声哼着歌儿,旋律优美明快,有种昂扬的气势,只是含含糊糊听不清词。洛丽问她“您在唱什么?”的时候,只是像平常那样随口跟她说说话,并没有想过会得到回答,老人却转过头告诉她,那是精灵的歌。
精灵并不是只会在夜晚歌唱,他们也会在日出时候歌唱黎明。那些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歌已经渐渐被遗忘,飘荡在格里瓦尔的森林中的歌声婉转低回,带着仿佛永恒的悲伤与怅惘。
“这是精灵的歌,”老人重复着,低头凝望手中摩挲的吊坠,“当他们铸出这柄剑时唱的歌。”
后一句话被洛丽当成了呓语,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那时她可不知道那看似平常的吊坠就是光之剑。
当她在约克的各种提醒下终于想起,却也不知道那吊坠后来又被扔到了哪里。
但她所提起的精灵让约克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许多被人类当成‘神器’的魔法物品,事实上都出自精灵之手,而并非神明所赐,”牧师艰难地承认,“一些我们以为唯有神所选择的人才能操纵的东西……真正操纵它的方法其实掌握在精灵手中。”
“……够了!”
已经默默在一边站了很久的博恩瑟踏前一步,再一次开口,义正辞严,似乎再难忍受他的亵渎:“我可以理解你的悲恸——你不能接受大祭司的死亡,可你的所做作为在侮辱她坚持一生的信仰……在侮辱她本人!她持有光之剑数十年,而在她之前,数位大祭司以此为信物近千年……”
“再往上数千年,从人类有自己的历史开始,黎明女神从未有过圣者。”约克冷冷地打断了他,“‘唯有圣者才能操纵光之剑’,从来就只是个传说。”
博恩瑟紧闭双唇,脸色发青。这的确是事实……而且也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实,从未有过圣者现身的神明更不止黎明女神一个,但他的反驳并不是全为了自己——约克·特瑞西本可以成为圣者,黎明神殿本可获得与水神神殿旗鼓相当的地位。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平常看起来虽然骄傲却也足够圆滑,至少知道“利益”为何物的年轻牧师坚持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放弃他唾手可得的荣耀,到底是为了什么?
约克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依旧紧握着那柄剑,却伸直手臂,将它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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