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埃德觉得自己踏进的是一场小小的、人类的宴会。温暖而明亮的烛光照亮每一个角落,低低的琴声从半垂的帘幕后传来,美酒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花香和各种香水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流动着,浓郁得让人忍不住想打上几个喷嚏。客人们衣冠楚楚,带着微微的笑意低声交谈。虽然其中一半……至少看起来是人类,而另一半,装得再像精灵也还是恶魔,但那种虚情假意又和乐融融的气氛,与他所熟悉的那些宴会简直一模一样,却也因此而显得分外诡异。
只不过,主人并没有参与其中。
他看向列乌斯。全身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的恶魔漠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在布置得精巧又富丽的宴会厅里,却比任何一个精心装扮过的“客人”都有着更加强烈的存在感。
它迎上他的视线,向他举了举杯。
作为宴会的主角,素不相识的客人们已经热情地向他迎了过来。埃德只能收回视线,就把这当成一场正常的宴会来应对。
他小心观察着这些人。他们的确是人类,虽然或多或少有些异化的痕迹,但都显然保留着身为人类的意识。他们眼中有着竭力掩饰的恐惧,当他谈起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又控制不住地涌起悲伤和怀念。埃德很快就知道,这五个人,有两个是来自西南联邦的商人,一对面色微黑的夫妻,还有三个来自同一条海船,其中一个甚至是个随船的法师,另外两个一个是船上的水手,一个是商队的护卫。
他们似乎是整条船开进了地狱,却只剩下了这三个人。
虽然身份不同,但即便是那个中年的水手,两鬓斑白,穿着与他黝黑粗糙的面孔极其违和的绣花长袍,也并不那么善于言辞,嘴唇紧抿时却也显出风雨磨砺出的果敢与坚毅。而五人之中唯一的女性是话最多的那一个,活泼又风趣,几乎每一句话都伴随着舞蹈般的手势,却也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
他们会谈及“从前”,但总是要立刻强调现在的生活更加安宁幸福。他们也完全不想谈起如何进入地狱,又是如何站在了这里。但能够站在这里,没有坚韧的意志……和足够的运气,恐怕是做不到的。
埃德以为他们知道他是谁,但随着交谈,他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主人所喜爱的后辈,就像列乌斯所表现出的那样。
于是他便也只把自己当成商人之子。这个身份倒是让他们对他多了一点真实的亲近之意。
而恶魔们似乎是知道的。它们的神情里少了一点恐惧,多了一份审视,但它们对他的态度……就像人类一样,热情得过了头,反而令人尴尬。
淡青的酒液在杯子里晃来晃去——埃德的指尖有点发抖。他意识到,他其实仍在演戏……以他自己的身份,扮演一场列乌斯想看的戏。
他不是不能演下去。如尼亚所说,拖延时间,保住小命,等着他的朋友们来救他。可是……
他转身,端着酒走向列乌斯。
列乌斯的眼中泛起一点笑意。它线条凌厉的面孔其实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它的眼神却可以生动无比。
这躯体与其中的灵魂仿佛并非一体。
“我想我该敬您一杯。”埃德开口。
——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到底。一个受宠爱的后辈,怎么能不向主人表示感谢?
“您待我如此周到,”他说,“……而我从前甚至都不认识您。”
他想过委婉一点的表达,比如“真可惜没能早点认识您”之类,可他担心,即使是列乌斯这样的恶魔,也未必能准确理解人类的“委婉”。
列乌斯的眼神依然温和。
“不用客气。”它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当然。”埃德微笑,“可我总得回家啊。”
宴会厅里骤然一静。
他的声音并不低,至少不是轻缓的竖琴声能盖得过的,而这会儿,也只有竖琴声仍在继续,叮叮咚咚,一声声敲在所有人心上。
但也只是一瞬,其他客人便又恍若不闻地重新回到友好的交谈之中。
列乌斯平静地看着埃德,并没有生气。良久,它抬手,冰冷的指尖点在埃德的眉心。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修剪整齐,并不尖利,却石头般又冷又硬。
“我能看到你所想的一切。”它说,“我能看到所有人所想的一切,无论你们口中说着什么。”
眉心那一点寒意窜到全身。埃德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惊惶地后退。
“我所说的,”他说,“和我所想的并没有不同。”
甚至对列乌斯的那一点感激都是真的。他此刻的确是在它的庇护之下,而无论是真是假,它也的确对他照顾周到。
他也……真的很喜欢那双眼睛。
列乌斯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它的脸原来也是能做出表情的。
“是呀。”它放下了手,“我很高兴……但这又实在有些无趣。你们人类总是说,真心能换回真心,可我付出的真心,为什么总是换不回我想要的东西呢?”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
“真心并不一定就能换回真心。”他承认,“可是……当我们付出真心的时候,也并不是为了换回什么呀。”
列乌斯似乎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这句话,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也不喜欢这样。”
它深黑双眼星光流转:“不过,对我而言,你就像是……故友之子。我愿意给你一点选择,如果你留在这里……好吧,你并不想留在这里。那么,如果你离开潘吉亚,便不在我的保护之中,而一旦你离开,也再不能返回。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帮助你,看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吧。”
埃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多谢。”他说。
这一声是绝对的真心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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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时他尽力回想宴会上的一切,包括他离开时那些人的眼神……那其中最多的其实是同情。
他们显然并不觉得他能成功离开。
他用力搓脸。有一瞬他想着是否能带他们一起离开,然后又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毕竟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也最好不要期待他们的帮助。
然后他想起那一句“故友之子”。听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毕竟列乌斯的确一直把他当成后辈的样子,可现在想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某种意义上,他算是尼娥的后代,所以……“故友”这个词所代表的,似乎不言而喻。
他闭上眼,那双深黑的眼睛仿佛依然凝视着他……更加温柔地凝视着他。
他猛然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安克兰让他看到的地狱之中,那半埋于大地,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巨大的形体……也有这样的一双眼。
宛如神明……或者就是神明。
他木然坐在床上,感受着心脏从一只上窜下跳的兔子变成只筋疲力尽的兔子,感受着血液全部冲上头顶,又一点点重新开始流动。
无比震惊,却又似乎早有预料,反而也没有太多想法。
他们或许有着相同的身份——他与列乌斯,都算是“圣者”?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需要那么紧张。
那么,它口中的“儿子”……又是谁?
他想着这些,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不管怎样,睡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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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埃德睡到觉得自己再不起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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