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间,薛家兄妹已经走到面前。

薛至美大笑,“数月不见,表弟怎么混成了这副德行?”

苏酒瞥向萧廷琛。

男人布带束发,穿半旧不新的桔梗蓝棉袍。

从前白皙的肌肤,在打铁生涯里逐渐变成麦色。

姿容冷峻威严,细观之下,有种从前所不曾具备的沉稳风流,便是一袭陈旧棉袍,也能被他穿出风雅恣肆的气势,负手间仿佛凌驾于山河图卷上指点江山。

苏酒垂眸。

在她心里,这样的萧廷琛,如同阅尽千帆、运筹帷幄的君王,再不是从前那个虽然意气风发却总是率性而为的年轻新帝。

只可惜,薛至美的审美显然还没达到她的层次。

薛至美拍了拍萧廷琛的肩膀,瞥一眼苏酒,笑得不怀好意,“表弟是个有福气的,流放千里,却还有红粉佳人愿意跟随左右……不如这样,表弟叫苏酒陪我一晚,我赏表弟一百两银钱,如何?想必表弟现在穷酸的厉害,一百两,不少了!”

薛熙雯戴着垂纱幂篱,笑吟吟的,“怀瑾表哥,一百两银子节省着花,足够你过好几年呢。更何况歌楼酒肆的姑娘,春宵一度也不过才几两银子。可我哥哥对苏酒,一出手就是百两,足见我哥哥对苏酒有多上心。”

阴阳怪气的语调,令苏酒无比厌恶。

她淡淡道:“薛公子请我们前来,只是为了这种事?薛公子须知,我虽远走北凉,可我背后还站着陆国公府。我虽落魄,可凉州肃王却视我如己出,常常感激我为元拂雪收骨之恩。薛公子但凡想对我做点什么,还请仔细掂量。”

她不卑不亢。

立在古朴灰黑的城楼上,胭脂红的袄裙衬得她容色艳媚入骨,叫在场纨绔们几乎看直了眼。

薛至美咽了咽口水。

美人虽美,但他有没有福气消受,还是个问题……

虽他是钦差,可毕竟在人家肃王的地盘上。

他只得被迫压下这份旖旎贪欲,干笑着喝了口酒。

薛熙雯不服,冷笑道:“苏姑娘好大的口气!我就不信,若我哥哥当真玩了你,肃王会与我哥哥拼命!如今薛家在朝中可是一等一的世家豪门,肃王不过是穷乡僻壤的王爷,白了也只是我大齐的看门狗,与薛家斗,他也配?!”

“格老子的,操!你这娘皮放的是什么屁?!”

震耳欲聋的粗骂声陡然炸响!

众人望去,竟是元猛亲自登楼!

好巧不巧,还把薛熙雯刚刚那番话尽收耳中!

苏酒低眉敛目,唇瓣忍不住扬起轻笑。

她与其他人一道,朝元猛福身行礼。

薛熙雯站在人群里,紧紧揪着帕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根本没想过会被元猛听到!

她强撑着气势,不肯给元猛行礼。

元猛负手而来。

他生得虎背熊腰,再加上镇守边关数十年,周身气场并非寻常官员可以比拟。

当他走到薛家兄妹跟前,薛熙雯满身是汗,就连掌心都沁出了细密汗珠。

元猛冷笑,“好一个薛家,好一个世家豪门!原来本王在你们薛家眼里,只是大齐的看门狗……薛家娘们儿,老子镇守边关三十年,这城楼之上所有的老兵,都跟随本王在凉州待了整整三十年!老子呕心沥血保家卫国,到头来,只换了你薛家一句‘看门狗'?!”

城楼死寂。

薛熙雯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却不敢半个字。

因为所有凉州的男人都盯着她。

仿佛只要她敢嚣张一点点,就会把她剥皮拆骨!

她吞咽着口水,哪里还姑上面子,急忙躲到薛至美身后。

薛至美嬉皮笑脸地凑到元猛跟前,“我家妹子年幼无知,一时错话也是有的。王爷肚里能撑船,何必跟她计较?我从长安带了好些美酒,王爷可要来一坛?今儿好,咱们在这城楼之上眺望湖光山色,行酒划拳不醉不休!”

元猛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至美松了口气,责备地望向薛熙雯,“你干的好事!”

薛熙雯噘嘴,“满脸络腮胡子,可怕死了……凶什么凶,也就仗着这里是他的地盘,如果到了长安,他是条龙也得在我薛家面前盘着!”

刚刚的插曲悄然结束。

只是所有人望向薛家兄妹的神情,却不同于之前的谄媚。

世上最不能侮辱的,是耗费半生年华守住边疆的老兵。

就算是皇帝,也不可以侮辱他们!

薛熙雯骂肃王爷“看门狗”,意味着对王爷的侮辱,意味着对他们的侮辱,意味着对边疆千千万万个士兵的侮辱!

凉州,将不再忠于薛家。

如果薛家代表着皇族,那么,凉州便不再忠于皇族!

苏酒把那些变幻的目光尽收眼底。

她隐隐猜到他们的想法,于是望向萧廷琛。

萧廷琛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他刮了下少女的鼻尖,抬步去寻元猛。

薛熙雯刚刚丢了好大的脸,为了寻回面子,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温声道:“诸位,我们兄妹俩之所以把宴会设在城楼,乃是因为有件趣事可做。”

她挽起宽袖,纤纤玉手优雅地接过婢女呈上的馒头。

她含笑望向城楼外,把馒头扔了下去。

热乎乎的高粱馒头,几乎叫城外饿昏的难民们红了眼。

他们纷纷上前哄抢,最后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抢到,珍惜地掰成三分给了自己的孩子们。

薛熙雯欣赏着他们的狼狈和满足,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底下难得的趣事儿,长安城没有难民,所以也没有这种游戏。诸位觉得好玩吗?我和哥哥特意备了上千个馒头,大家可以尽情扔着玩儿!”

薛至美大笑,“这是我和妹妹一起想出来的游戏,那边的馒头诸位尽管拿,千万别跟我们兄妹客气!”

完,场面却陷入尴尬的沉默。

没有任何人附和他们,更没有任何人以此为乐。

苏酒慢吞吞拿起一个馒头,轻轻咬了口。

高粱面做的馒头,松软甘甜。

她轻声:“薛熙雯,粮食得来不易,不应该被拿来游戏,更不应该成为侮辱别饶道具。这一千个馒头,我替你收了,救济难民。”

薛熙雯大怒,“你敢?!”

苏酒低笑。

因为不等她吩咐,城楼上的老兵已经行动起来,不由分地抢走了薛家侍卫抬来的一筐筐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