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衷恣一边操心着一众师弟的修炼之务,一边见这个闲暇得过分的师叔越接近三袖盛会,对无垠的管教越发放松,只好又擅自将监督无垠修炼的责任担了下来,时常前去察看。
无垠的确是个难得的修道人才,就胡衷恣所感,每次见面,他都比上一次进步许多,若哪日不曾进步,必是准备着突破,下一次会进步更甚。
不仅如此,胡衷恣甚觉奇怪的一点是,无垠向来独居于潜修地,自身修为长进那是资和勤奋使然,但有时与他斗法,发现他临战招式上长进颇大,且时常有些出其不意的招数。
除了有时突发兴致前往指点他修炼的云随烟师叔,也只有时刻关心他的师兄会教他几招了。胡衷恣直觉而言,这些出其不意的招式,似乎专为拆招而备,与其斗法时,这些招数的确也颇有效用。
自然了,一个修炼之人自创些独特招数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胡衷恣沿着此线索追究下去,或许真能发现什么,可惜这种念头闪过一两次,便被他轻易归因于无垠赋异禀了。
无垠不是没有发现胡衷恣的疑惑,但其对此并无解释,任之忘却,果真在一次试探性目光之后,便也没有紧逼了。
他偶尔不由自主地遥望北林方向,或者是北幽山,痴望片刻后才意识到又出神了,却也没有背过身而不管不顾。
白衣冷然,他皱眉甚紧,心事重重。
几日前北幽山上,那少女身影温柔,眉目含情,却被他一语伤心。她唇齿间的愤怒,如夜寒霜冷,一字一句莫不震动其心扉,至今余音不散,酿做酸楚无限。
可是他自己,当日言行,岂不也如夜色凉薄?
身为卧底,从一方,背一方,已是两头辛酸。如此险境,你我皆深陷其中,我何来保证?何敢承诺?何能倾心?
绿水……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林涟漪失踪的消息随着叶筱钰的归来传回了千羽林,与之一起扩散的还有何素霖与邪道涯教教主心腹迁史私奔的丑闻。
因何素霖一事,东林蒙羞,胜于七年以前林涟漪母亲林觅愔与万寒径为夫妇一事暴露之时。因林涟漪一事,东林又是一片混乱。
东林不过八位弟子,如今又离开了一位大弟子,郜落霜仍在五桥村待命,另外三林必须再派弟子前往搭救。
北林韩朗嫣、杜枫香听闻此事,迫不及待要出发前往五桥村,被风远篷拦下后,还闹了出夜半出逃的戏,被早有准备的裘蓁蓁抓了个正着,当场被罚面壁十日。最终商议之下,北林是派了风晰和其他几个厉害弟子前往五桥村。
南林派出弟子中并无张珅诒,许是爱女心切,不想其接近涯教四大分派之一的鬼双城吧。
西林之中,此事仍旧没有惊动渚沙,一切全由云随烟做主。商议定派出弟子人选之后,胡衷恣先后前往了两处潜修地。
至无垠所处的潜修地,今日竟见他伫立怔然,胡衷恣颇为意外。
“我西林修炼最勤快的弟子今日怎么开始荒废了?”
无垠一惊,转身正对胡衷恣,神情恢复正常,淡淡一笑,称呼道:“师兄。”
胡衷恣点点头,上前道:“师弟,距离三袖盛会只剩下三年了,你入门晚,更要好好修习,切勿过分倚仗资。”
无垠点头道:“是。”他顿了顿,微一皱眉,不禁疑问道,“师兄,三日前你才来督促过,怎么今日又来,是否有事相告?”
胡衷恣目光凝重,道:“东林林师叔的远亲林涟漪,自从茯苓村娘亲出事之后,便一直暂住在东林。前些日子青罗城那边出了个邪道恶人,百琐庄刘垣冽师弟和东林郜师妹等人前往五桥村惩恶扬善,林涟漪随他们而去,不想半途失踪,多半为鬼双城人所抓,现下我千羽林正打算派弟子前往营救。”
“郜师妹等人正在青罗城中等待我等前往相助。”
无垠听得“林涟漪”三字,已是心中一抖,又听闻林涟漪出事,更是震惊之下,紧张不安。他恐胡衷恣看出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避开与之直视,眼前已尽是北幽山无数个夜里舞动着那蓝色丝带样法宝的清丽身影。
他袖中墨泊似感受到主饶心情,轻微动了一下。
“云师叔本打算派你前往,但以我之意,此次出行,是从偌大一个鬼双城中救出一个与正道邪道都有些微妙关系的女子,他们捉她之因尚不清楚,但多半与其身份有关,故……”
“恐难成功?”无垠嘴角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双腿不知何时已僵直而无知觉,两手下意识地握紧成拳,意识到反应过激后又悄然松开。
松开的双手间,两边五指仍旧弯曲,似时刻准备着抓紧,当下却是抓无可抓。清风灌入又漏出,无限温柔似虚影摇过,掌中剩下几分遥远的凉意,细察却是两手空空、只影为伴。
林涟漪。
绿水。
青山早已知道了绿水的身份。
放眼望去,整个千羽林寥寥几个女弟子,最有可能身怀独门法术且不得不暗中修炼的女子,加上其年龄不过是与他相仿,仅凭这两条线索,最有可能的就是东林的门外之人林涟漪了。
他不知她是否为邪道卧底,但其生活,必是如他艰难。或许她七年以前道出的并非万寒径亲生女儿的一番辞,可以令她摆脱邪道孽种的身份,然世俗偏见,江湖正道正统之下,安有她容身之地?
所谓东林的容身之地,安知不是表面和乐,实则在深心里不过偏僻一隅?
所谓千羽林的仁慈,教她暂住在东林,安知不是监视?
世间凉薄,更伤心者,乃我更凉薄,再伤心者,乃我不得不凉薄。
他不露声色,道:“谢师兄替我回绝师叔的意思。此番出去,于我而言,多半徒劳多于历练,倒不如留在这里修炼。师兄早去早回,师弟唯有倍加努力,才能不辜负师兄的关照。如此师弟现在便修炼去了。”
“不必客气。你去吧。”
深夜。
深秋的冷风衬得凉薄更加凉薄。
无垠张开双臂,在冷风里停留了一会儿,阵阵冷意袭入周身,他却并无退缩。
当日夜里,他提出以后少见面时,绿水是否也这样觉得寒冷呢?
他背负一把长剑,迎面冷风,似独步江湖的年轻侠客。
那长剑造得质朴无华,青灰色的剑柄和剑鞘,月光下甚至隐隐闪现墨黑色彩,如千年遗物一般古老,仅在剑鞘上有些微花纹。此外再无可,平淡如水。
谁能想到下有名的青穹剑竟是如此模样?
或许此处“青”字为“黑”之意,也有大部分人不曾猜到。
故“青穹”,实意为黑色的空。
他缓缓放下双臂,再不停留,心念一动,青穹剑脱鞘而出,载起他直指远方。
绿水,再不许怨我凉薄,我已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