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尸体如今只剩下白骨森森,陈白起自然是认不出来是谁。
那具骸骨穿着一身曲裾绕膝黑红深衣礼服,身上的衣服制式与颜色无疑乃楚国贵族命妇或宫嫔级别的,无一不透着精致隆重。
并且那具骨架甚为娇小,无疑这是一具女尸。
陈白起目光继续在具女尸的身上观察,从其散落一地的珠玉发冠到她脱离扭曲的四肢骨节,直到她看到女尸的手腕处挂着的一串紫檀蜜蜡佛珠时。
她一怔,目光遽然一滞。
忍不住用力看去,瞳仁从紧缩慢慢放大。
那一串佛珠……哪怕化成灰她都认得,因为她曾将它当成怜爱之物细细地把玩过无数遍,也曾贴身将它缠于手腕处,半步不曾离过身,至死它都是一直陪伴着她。
那串曾伴随她不离的紫檀蜜蜡佛珠怎么会在那具女死尸身上?
莫非……
陈白起脑中极遽闪过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令她脑袋突地一下懵了,她的听觉迟延了,好像世界一下便安静下来。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了,她整个头脑都呈一片空白。
她脚下一片虚浮,险些站不稳。
唯从心底里细细绵绵、密密麻麻地刺出一片荒瘠的刺痛感,这种谈不上撕心裂肺,却无处可躲可藏的痛感,快速地席卷到全身。
是……是谁,那尸体是谁?
这时,历来缄默的里系统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给出了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那是你……也就是“陈娇娘”的尸首。
在听了系统给出的确切答案,陈白起心中的冲击一下便如海啸蜂涌而至,她一下便想起了许多过去的回忆。
这其中有快乐的、有痛苦的、有极怒的、有极怨的、也有恨得最后却不舍,只有刻意遗弃的伤感……
所以,那……那是她啊。
竟会是她。
让他这样不死不休想要死而复生的人,竟然……会是她!
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后,陈白起似极疲倦、又似极为抗拒地阖上了干涩的眼,她佝偻下背脊,像被什么忽然压垮了一样,像浮木一样紧紧地抓着百里沛南的手臂,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百里沛南不解:“焕仙,你怎么了?”
“你的脸色极差,可是手上的伤口痛了?”
“焕仙……”
“你且忍忍,为师……”
“焕仙,松口!你若是痛了,便咬为师,松开嘴!”
百里沛南急切的声音嗡嗡地在陈白起的耳朵响起,硬生地将她从迷魉的黑雾中给拽回了现实。
她极滞缓地睁开了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腔内全是血腥铁锈的味道,原来她方才将嘴唇都咬破了。
百里沛南看着她睁开的一双眼,只觉心脏莫名被一下扯痛了,他柔下明净儒雅的黑眸,伸手轻轻地擦拭她嘴唇上的血:“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他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就像再大声一点就能将她吹散了。
“山长,明明已经过去了,我也以为我忘了,但好像……”陈白起似自厌又似放弃地呢喃道:“我好像……还是释怀不了……”
陈白起倏地抓住了他抚在她唇畔的手,将他温凉的手指贴近她冰冷的脸颊,肌肤间细细摩挲着,微阖上了眸,想用他手上的温存来安抚自己。
她像缺乏安全感的幼兽,只能靠本能来汲取他手心的温度。
百里沛南怔愣地看着她,就像忘了所有动作,由她任意摆布着自己。陈白起深吸一口气,感觉根本无用,这样的“温度”还不够,她睁开眼,轻朦而幽长的视野睨向楚沧月。
他好像已经从黑棺炸裂的打击中回过了神,正蹲下身子,哆嗦着修骨玉白般手指将那具摔得散乱的骸骨一块块拾起,用衣物包裹好后整个抱入怀中,然后背脊僵直而冷硬地站了起来。
楚沧月用一只手抱着骸骨,一股黑意萦绕在诛红眉心之间,转过身来,风暗月黯,天地之间一下风云变色,他举剑仿若魔神一般指向了莫荆,他眼中是一片纯然的黑暗,已见不到一点光亮了。
“你毁了她的棺。”
莫荆被他眼神盯注上那一刻,就像漫天剑气化成万忆扑面抽来,无处不在,无处可躲,唯身死道消方可弥消这一股满腔怒意。
陈白起忽然觉得,她之前或许看错了。
楚沧月其实并没有变,因为,他的时间早就被锁在三年前。
再也进不了一步了。
莫荆承受着来自楚沧月的全部压力,骇然变色,勉强挥出一剑格挡,只是这次楚沧月的来势太快,快得只剩一抹残影逼近,他手中的剑式还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火光电石间,数道狰狞龙啸的剑光已触上了他的胸膛!
这一日来,莫荆接二连三受到楚沧月的重击,真气本就没有完全运转自如,更何况这一击来势凌厉之极,若真被它击中,只怕难逃一死!
正在莫荆退无可退之时,一束墨线从他身后破空飞出,和那鞭冽的剑气撞在了一处,将那扑杀而至的威胁从莫荆胸前生生推开!
楚沧月的龙蟠剑剑忍与墨线划出一道雪花激光,滞停了不到半刻,脚尖一冲,身如箭矢再度发起攻击,他的目光像魔怔了一般,盯着莫荆只懂攻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莫荆砰地一下摔倒在了百里沛南的旁边,这一下倒没受多大的伤,却十分意外地转过头,看向鬼谷后卿。
方才是他出手救了他?!
他舔了舔出血的牙龈,脸上一阵扭曲,既感觉别扭又难以接受。
而后卿却不管莫荆怎么想,他方才紧急关头出手根本也不是因为他,只当卖“陈焕仙”一个人情。
时间已经足够了,他之前一直稳而不动便是为了能够排盘布阵,他手中的黑色罗经仪于他手心滴溜溜转动,经纬纵横交错的墨线一瞬喷射张开一张天罗地网。
网线伸展开来时,串着铜钱的墨线相互交错叮叮撞响,延伸百米的范围,将楚沧月困于阵中。
“婆娑。”
听到先生喊话,婆娑立马放弃与姒姜的对峙,一扭身便飞鸟一般轻盈落于一枚铜钱上,不摇不晃,衣似长风吹散若花瓣散了开来,他立在阵心上,双手舞动若蝶飞,手上的金铃便岑铃铃地响动了起来。
若拿先前他与姒姜斗武时的那阴绵绵的铃声相比,此时的铃声便是急风骤雨,直刺得人耳膜发痛,像一把勾子能将人的脑壳撬开,将脑髓整个搅个翻天覆地,令人痛不欲生。
楚沧月一时被止制了全部攻击,他只觉头痛欲裂,那魔音铃声无孔不入,他一手掌撑着剑用力刺入地面,垮下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突突肿涨,他一手牢牢地护着臂内的尸骸,脚步在进退间挪动。
后卿掌着手中黑色罗经仪,一双安静的玉墨般的眸子,有着一种飘飘欲仙的神气:“楚沧月,久违了。”
楚沧月蓦然抬头,目光棱棱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凶狠的气象:“后、卿!”
后卿一向不在意被逼入穷巷的野犬“咆哮”,他看着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一种异常专注的神态,只是这种专注只会令人毛骨悚然。
“瞧瞧,你又再次败在某手上了。”后卿一脸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
他抬眸看向被楚沧月紧紧抱在怀中的骸骨时,那幽静的瞳仁却一下燃烧出荡动的火焰,他克制着情绪,极慢极沉道:“那时……你不过是仗着她对你的喜欢方能侥幸获胜,眼下……可还有谁会如她一般来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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