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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没能立刻从这场变故中反应过来。当这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将之理解为某种精神攻击,或是临死前的幻象。他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等着噩梦或永眠到来,但紧接着他被阿萨巴姆的影子从地上拖了起来。
“不许吃他。”她命令道。
“我吃这玩意儿干嘛?”罗彬瀚反问道。
这时他脑袋里那个细细的声音又说话了。它用谦逊礼貌的语调说:“在我听来,她应该是在要求我。进食是我的需求,不过在死亡面前它没有那么急迫。所以我想现在你暂时不是我的食物了……你好,宿主。谢谢你让我容身。”
罗彬瀚镇定地听完了这段话。他在阿萨巴姆影子的支撑下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伸手敲敲自己的脑袋。那声音听起来很清脆,或许已经熟透了。他现在是一具以为自己活着的尸体。
“我不这么想。”他脑袋里的声音说,“如果思想持续存在,你就不能被说是死亡,否则非物质生命如何被承认?不过要是你只承认物质生命,我们也可以讨论你的理论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你介意分享你的学说吗?”
罗彬瀚没有企图和这声音对话。他竭尽所能地冲着阿萨巴姆瞪眼,让她明白世上有的是一刀断头的好杀人方式。阿萨巴姆没理会他,而是把容器扔到阴影里,让它像陷进泥潭一样消失了。
在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过头,对罗彬瀚说:“它会隔离你和星星。”
“啥?”罗彬瀚说。邦邦激动地冲着他刨腿,他脑袋里的声音则发出一声喟叹。
“啊,现在我明白了。”那声音说,“她把我放到你身上的原因。当然,我知道那些幽浮体,现在我要从它们那里保护你的安全。我对此没有意见,希望你也能适应我的存在。不过我们可以多交流一些,那不费劲,你只要在脑袋里想就可以了。”
这时罗彬瀚对这全新的状况已稍微接受了一些。他听清楚了那脑中之音的话,也发现了邦邦异乎寻常的态度。他不得其解地看着对方,直到邦邦忍不住小声说:“火山!”
这句话让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邦邦曾兴高采烈地讲述的死火山历险记。那山腹深处多愁善感的异形生命——绿色的、粘稠的、不断孵育子代的原生物质浆液。
罗彬瀚缓缓地摸了自己的脸,从他指尖传来一种滑腻冰冷的触感,就像是带着叶肉的芦荟汁液(他曾有幸在他妹妹的自制面膜配方里领教过一次)。
“你好。”他脑袋里的声音以一种慎重的语气说,“我不介意你这么碰我,宿主。不过请别用力抓挠,那会伤到你自己。”
“……行。”罗彬瀚说。他感到自己逐渐懂得了一切。而在他做出这个决定后那脑海中的声音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接受自我的改变。这是抵达和谐的第一步。”它悠然自得地说,“尽管我们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个体,倘若自然安排巧妙,我们便能相处如一。不必执着于你过去的容貌和形体,因为万事皆在变化当中。”
罗彬瀚不禁质疑这套哲学是如何从一个只有矿物质可吃的死火山隧洞里获得的。他尤其担心“自我的改变”是否会涉及到永久性的脑神经损伤。他刚产生这个想法,那脑袋里的声音便开始慢吞吞地抗议,声称他的观念是一种纯粹的偏见。罗彬瀚没理它,他直接看向阿萨巴姆,要从这一切的真正主导者那里获得合理解释。
“它会隔离我和星星?”他冲阿萨巴姆咆哮道,“你他妈就不会直接砍了我的头脑吗!”
这一次他看见阿萨巴姆笑了。那是货真价实的嘲笑,尽管也挤得十分勉强。罗彬瀚火冒三丈,差点不想再保护邦邦重要的长腿。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足够恰当又能解气的法子,阿萨巴姆身后的影子便迅速地膨胀起来。
那迷雾中的影子扭曲着,转眼间长到了十倍以上,像一个多手多脚的巨人在张牙舞爪。罗彬瀚因这景象而吃了一惊,随后才注意到阿萨巴姆脚底的影子一直延伸进了雾里,就好像她在操纵着那迷雾后的怪诞。
阴影的巨人向着他们沉重地倾倒,如同一座山崩落于他们头顶。那动静在瞬间掀开了他们面前的迷雾,在那瞬间罗彬瀚确信自己看到了某种景象。不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是单调荒凉的大地。就在距离他们几十步的地方是一处悬崖似的断路。在那悬崖外露出一个巨大而腐败的头颅。
那头颅戴着同样巨大的、犹如橡树般粗壮的荆棘之冠,枯发乱草般纠结其间,两颗蒙翳的眼珠已经装得下十个罗彬瀚。它的皮肤和嘴唇溃烂松垮,任凭蠕虫般的影子在皮肉下出入。没有鼻子和耳朵,而整个脸型尖锐犹如长钉。那可怕的相貌使它呈现出一种极为阴沉的表情,越过迷雾死死地盯着罗彬瀚。
那站在悬崖外的怪物距离他们如此之近,使得恐惧几乎麻痹了罗彬瀚的心脏。他并非不曾见过巨大的生物,但那怪物和过去他所见的一切都不同。它那富有情感的眼神足以证明它并非某种模仿真人的建筑,然而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情却如此怪异、险恶,如同缭绕在它脸颊边的阴雾般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这惊鸿一瞥已叫罗彬瀚濒临崩溃。他感到浑身像被强烈的电流击中,确信自己将被那怪物杀死。
紧接着他的视线中断了。黑暗如潮水包裹住他,把他挤进狭窄柔软的井道中。他开始向下陷落,穿越似曾相识的井道。直到这时那惊怖的感受才从他的神经里扩散开来。他身不由主地想要尖叫,却被某种黏液般的物体牢牢封住嘴唇。
“嘘。”他脑袋里的声音低柔地说,“别紧张,宿主。别惊扰伟大者。让它在那影雾中继续永恒的睡眠吧。你瞧,它们多么宏伟,又是多么可怜。即便死亡亦不能永远地消逝,而要让渺小者目睹它们的腐朽。它们永远不会参与生命的轮回,在我看来这比渺小更为不幸。你呢?你是否愿意以永恒存在?或是加入那变化的轮回?”
罗彬瀚还来不及回答。他已落到了黑暗之井的底部。世界骤然间翻转过来,让他一下摔在沉重的地面上。四面八方的亮光和强风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唔,这是个小问题。”他脑袋里的声音说。然后罗彬瀚感到自己的眼球表面的黏膜颜色变得更深了。它像一层墨绿色的隐形眼镜,替他挡去了过于强烈的光线。依赖于这层视觉保护,罗彬瀚总算能从胳膊底下抬起头,环顾周围的环境。
他看见天空中布满了发光的云。金色的、如同由光粒子组成的辉煌云团,在剧烈的风暴下汹涌起伏,向着遥远的天河而去。
那些云流亮得可怕,几乎要让人觉得自己会被光芒融化,而地面上则铺满了细软如灰烬的沙尘。风把它们吹得足有一米多高,如果不是罗彬瀚这会儿被黏液堵住了呼吸道(但他竟也没觉得窒息),他肯定会为此而咳出肺来。
他被那些惊人的云流吸引了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投往狂风肆虐的地面。他看到地面上有无数到纵横的沟壑,如同巨兽印在大地上的抓痕和足迹。那无疑也是某种巨物造成的。因它那惊人的重量,甚至将松软的沙地踩踏得平整如镜面。
这景象本该叫罗彬瀚担惊受怕,可当他仔细地审视过那些印在地上的足迹时,绝处逢生的狂喜却从他胸膛里涌出。那些巨大的脚印形状并非兽类,而有着极为工整、清晰的边缘,脚印前端近似于边角圆润的矩形,后部则紧跟着一个椭圆。在罗彬瀚的印象中没有任何野兽拥有这样的脚印,唯独一样东西能完美吻合这奇特的形状——那就是宇普西隆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