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苍梧的眼睛。

它顿了顿,干脆地将曾经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折断了,从长尧入宗时开始说起,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时期一直讲到他成为夔听锁,而后又是如何走上绝路、身陨魂消。

“他是那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比起你要稍逊一筹。”苍梧道,“他想让师弟让尘从锁的命运之中脱身,去渡劫了。正因太有天赋,被捧上云端,脚下没了实地,坚信自己能够渡劫飞升,才殒命天雷之下。”

“死在那场雷劫中的还有长尧的亲传弟子,让尘去救,却一个都没救下来。或许是在那场雷劫里面窥见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天机,雷劫消散之后,他也从苍梧山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