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家中没有人敢不顺着他的心意,除了严铄。

虽不到“责骂”的程度,但显然,严铄低估了自己凉薄的态度以及那些“玩物丧志”“奇巧淫技”之类指责的威力;也高估了一个心思极其脆弱、极其敏感的孩子的承受力。

今日却不同。

严铄将那画纸放回桌案,没再多说什么,只打开了食盒将一碗水团递过去。

“母亲吩咐人特意去买的,吃罢。”

严澄偏偏头,飞快往那边瞜了一眼,目光落在那色彩缤纷的水团上,便移不开了。

他默默接了过去。而当那软滑甜蜜的水团一入口,他就把严铄忘记了似的,径自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严铄也整襟正坐。他的背直而挺,手肘高抬,袖子拂过桌案的角度和时机好似都经过计算。姿态完美到不像是在家吃一碗市井上买的冰饮子,而是正在金殿中,吃着夏日圣上御赐的蜜沙冰(1)。

瓷勺装着的两个小水团,被妥帖放上舌尖,甜凉的汁水则如轻纱帐般漫入口腔。不知怎的,严铄忽然卸去了两分力气,不再坐得如同一块钢板。

虽然仍没什么交谈,但兄弟俩就这样两厢无事地,安静度过了一碗饮子的时间。

*——*——*

“巧姐,原来现在杨梅都下树了?”

楚雁君缓慢地转着手中的荔枝杨梅饮,欣悦地看着那涟涟晃动的颜色。

“你看这颜色多好看呢。”

李嬷嬷笑答:“是好看。”

杨梅的颜色实在是明丽,浅浅浸到这糖水里,就是一方冶艳的风情。

楚雁君无不怀念地吟诵,“玉肌半醉红生粟,墨晕微深染紫裳。我小时候最爱荔枝杨梅一起吃,吃得满手都染红了也不停。巧姐,你是不知我们那这些果子有多便宜,镇口就是成片的荔枝林,就坐在树下吃也没人管的。”

如今手中荔枝和杨梅的组合,没有了儿时随吃随剥的新鲜和恣意,却多了细巧的心思和适逢其会的缘分。

这两样都是果期很短,又娇贵放不住的水果,此时能在一个碗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经足够让楚雁君珍惜不已。

杨梅和荔枝,都是溜溜圆的,大小也相当,亲亲热热地滚来拱去,看起来尤其喜人。

楚雁君将这四五个果子都吃了,又与李嬷嬷道:“亏得人家小娘子特意为我做了这一品好味。巧姐,明日你亲去,将家中甘草给她带二两过去,想来她做饮子能用上。”

于是,翌日虞凝霜就收到了二两上好甘草。

她着实感动又惊喜。

说实话,那荔枝杨梅饮子,不过是她一时兴起,为了回报丰厚小费随手买了杨梅调的,未曾想人家这么体面地致谢。

提及甘草,虞凝霜也有存货。

那是三月青梅上市时,她趁便宜买了五斤,又一咬牙买了些甘草,自己做了甘草话梅,留着给弟妹当零食的。

如今才过去两个月,那些话梅尚未熟成至最美味的阶段,但是已然可以尝鲜了。

世人尚不知,话梅和荔枝也是一对好搭档。其实这二者还尤其适合入酒入茶,虞凝霜在‍‌‎‌现‍‌‍代‍‍‌‌的时候,就喜欢在夏日泡一杯话梅绿茶,然后再往里加入冰镇过的荔枝酒。

可惜以那位楚大娘子的身体,茶酒必然都不可行。

继荔枝杨梅之后,虞凝霜又将自己做的甘草话梅在糖浆中浸泡了一夜,做成话梅糖浆,再以这糖浆调出了一杯止咳平喘的甘草话梅荔枝饮,作为对方送来甘草的回礼。

陈小豆带着饮子归家后,一如既往尽忠职守地话痨,将虞凝霜和他说的话悉数转达,包括饮子的做法啊功效啊,以及虞凝霜“希望有一天能给大娘子调杯梅子酒”“用大娘子送的甘草熬了杨梅膏,过些日子再做成话梅奉上”的种种贴心言辞。

接下来的日子里,双方就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平衡——

每过两三日,楚大娘子那边便遣人来买三碗饮子。

她自己那一碗是虞凝霜特制的荔枝饮子,另有两碗一样的给家中二子。她不仅将价钱给得极其慷慨,还总兼着恰到好处的小礼物。如一沓素雅的花笺,几枝刚开的茶花,或是一小袋杏脯。

并非每回都是陈小豆来,有时是那位送过甘草的胖胖的嬷嬷,然而无论这中间的联络者是谁,虞凝霜和这位从未谋面的楚大娘子,倒是真真切切建立起几分神交的情谊来。

虞凝霜所不知的是,对于日复一日吃着同样食物的楚雁君来说,那碗不定的惊喜饮子,让她终于能感受到季节风物轮转的美妙。

她每日膳食被严格把控着,无大荤,无香辛,无油腻,也无鲜冷,只讲究一个温补平和。而郎中说水果多汁多糖,所以易腐易坏,是含垢纳污的寒凉之物,是尤其不准她多吃的食物之一。

可是现在,借着一碗饮子,她尝到梅子青了,她见到杨梅红了,就好像是凝固在她身上的时间,重新开始了转动。

万物生长,好像又与她相关了。

虞凝霜的日子也是朝着明亮欢快一往无前而去。

天气愈热,冰饮愈受欢迎,她的名声也愈响,她每日卖饮子的效率和销量也都愈发高。

十来天的时间,这回的四十公斤冰块(2)已然卖出去大半,再加上总有楚大娘子这位榜一打赏,不知不觉,她手上竟然攒出了足足二十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