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

“这拨儿年岁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牙人一个一个扒拉着给虞凝霜看,非常的热心。

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资,太贵的也买不起,便先带她看年纪小的。

越小越受欢迎,越容易卖出溢价去。就像最娇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让她开花她便得开花,让她结果她便要结果。

但因虞凝霜没什么回应,不知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牙人一时也搓着手犯了难。

他寻思着来买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积极得很,不住地询问、查看。

怎么这一位面无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遥遥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这位娘子既不甚欢喜的样子,那便可能是来给夫君挑选通房啊侍妾的。

啧,这种最麻烦。

和他家婆娘似的,这些女人家都这样!明明心眼针鼻儿小,偏硬装大度。

要使脸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尽到这儿来耽误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仍堆笑,试探着开口。

“屋里还有一些样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这牙侩莫胡说!”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来买正经女使的。”

牙人干笑几声,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声道,终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这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来。

虞凝霜不知对方认没认出自己,她却记得这孩子——

当初虞凝霜在金雀楼被齐三郎调戏时,在那小阁子里弹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虽然被严铄的质询吓得眼泪汪汪,却仍是诚实而勇敢地证实了齐三郎的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