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抓紧了书包。

“再见,我得谢谢你才是真呢。”他说。

“嗳,你是不是小王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笑,“不是,真被你问倒我了。再见,去!”

我觉得一阵大力把我推出飞碟,飞碟的四壁被我身体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挤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两个英国孝子奔过来扶起我。

他们齐齐说:“小姐,不用怕,我们看着你摔倒的,跌痛了那里?”

我站定了,摸摸他们的头,“没事了。”

我看看我的书包,书包一点也没有破坏,我从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吃。

他们说:“谢谢你,小姐。”

我转身飞奔回宿舍,也顾不得冷了,一头奔一头气喘,飞身进房间,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机,用大毛巾裹着,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终于换了衣服下楼吃饭,女工已在收拾了。她们说我,“下次早一点啊!”

我点着头。

吃完饭我回房间写功课,已经镇静得多了,冲了一杯清茶,拿着笔记本子读。真的,说给人听,人也不相信,我在飞碟里不过度过一小时零三十分钟而已。

我放下笔,走到床沿,翻开床单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才真是怕疯了。真应该向他要十万八万的,有什么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头等客机座位。

后来阿佩就推门进来,“你今天迟放学?我要问你借……”

这人永远靠借渡日。

什么都没有变啊,做完功课,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顶多五六分。人家夏绿蒂才好分数呢。我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又去上学,没事人一般,我始终没有跟同学提起。几个月就毕业了,我们的话柄,始终在“‘大白鲨’真蛮好看的。”“衣曼纽爱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么餐馆好吃,哪个同学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或是埋怨功课多。

我不能开口就说:“喂,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放学,我见到了飞碟……”谁要听?

可是以后放学回房间,我总得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扎扎的钞票。钞票一直没出现,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见得很快乐,只要是有意识有心志的东西,都有烦恼,可不是。有时我也想,他与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有没有改良一点?嗯……

米雪儿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