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记忆有时候是否会爬上来,爬上靖的胸口,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赛纳河的左岸。路上的画家,那座铁塔,那间银器店?

但靖只是一个男人。靖念的且使机械工程,一个读机械工程的男孩子,满脑子只有些什么呢?

靖说:“阿姊,你走路要跳跃、跳跃、跳跃,别弓着背像个老太太!校长看到你会吓死――不过一张脸倒还是嫩的!奇怪。”

但是这张脸迟早使要老的,当我真的留了下来,我要买一张电毯、一只熨斗、一辆脚踏车,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儿,埃!我还漏了一样,我必须要一张摇椅。

我会讲一点点白鸽法文,如果对方说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错,对话使不成问题的。

兜完了海德公园,靖搂着他的女朋友,他们的头碰在一起,我只装着看不见。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个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发一言。

日间还容易打发一点,但是夜里,夜里我总是做梦,觉得他在我身边,微笑着,他的犬齿。为什么我要记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紧,他而且懦怯。

西说,板着脸,“把你的感情交给这种人,简直是下流。你怎么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靖爱米雪儿,爱得够,他应该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后再去找米雪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都一样,一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样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里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说了许多敷衍的话。

――是,秀琼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