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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里,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里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里?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里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里,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里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里。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里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里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里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里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里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