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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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戈后来才知道,上回身陷险境之所以能够侥幸逃脱,是石莉帮了他一把。

半拉锅战役中,当石莉得知寒戈在守楼的人里并被对立派抓去后,她便打听他的下落。有人说他和其他被抓的几十号人一并被弄到了小学院里等候最终处理。

她得到消息立刻找到了她的父亲寻求帮助。

寒戈对她父亲知之甚少,只晓得其父在解放前曾是国民党政府里的一名文职官员,运动一来后想当然地就被打入了历史另册。这之后,石莉便成了可教育好的黑六类子女。

后来的情况寒戈不得而知。

石莉的父亲运气好,后来翻了身,再后来一下子成为了对立派的一个头头。

老天爷对寒戈还算不赖,石莉的父亲身上那点运气让其父翻了身不说,也让寒戈占了先。

老天不想让寒戈死,寒戈自然要好好地活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此,寒戈便把石莉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上回寒戈被他们抓左,每个被抓住的人都要挨个进行登记。轮到寒戈时,他们问他的家庭出身、阶级立场等问题,他没用本地方言而是改用老家方言,以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当时他们有疑虑,怀疑此人便是寒戈,但转念一想,说一口本地话肯定是,操天津口音就成了外地人,那肯定不是。正是这口天津话使寒戈蒙混过关。

寒戈顺利逃脱后,他们后悔得连肠子都悔青了。那个操着天津口音的虚弱男孩就是他们做梦都想抓住的寒戈。

寒戈是天津人,这一点都让他们忽略了。没见过其人,天津口音是一个突破口,被抓的几十号人中只有他一人操天津口音,这让他悔恨不已,到嘴的鸭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就这么让他又飞了。

半拉锅战役对立派虽然胜利了,但却因为寒戈的逃脱使他们感到蒙羞,成为了日后他们不愿谈起的耻辱史。

寒戈没死是好事,但当时却把父母吓得不轻。尤其是母亲,当得知守楼的人都成为俘虏被抓的时候,母亲又差点昏了过去。寒戈的几个妹妹都围在母亲的身旁,生怕母亲在有什么不测。

妹妹们担心母亲,更担心哥哥,纷纷急问母亲关于哥哥的情况。

母亲流着泪一脸痛苦而又绝望地说,孩子啊,你们的哥哥恐怕是回不来啦!

母亲话音没落,妹妹们便嚎啕痛哭起来。

在一旁看着的父亲沉默不语,无奈而又伤感。

寒戈回到家中才得知亲人因为他而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

家人想知道这过程中的来龙去脉,寒戈向他们一一讲出了实情。

后来,石莉不仅成了寒戈的救命恩人,也令母亲感激不已。

打从当初第一次见到石莉,母亲就对这姑娘的印象不差。寒戈对石莉也颇有好感。

没过多久,上山下乡运动便开始了。

下乡的名单中有许多寒戈熟悉的名字。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就要走了,去到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方。

即将离别的伤感的氛围越来越浓郁。

以前和朋友们想见就见。

现在不行了。

大家都要走了。

大家都很难过。

寒戈也很难过。

大家都舍不得寒戈。

寒戈更舍不得大家。

大家本以为不管去哪儿寒戈都会一起。

寒戈可想和大家一起却不能。

不是寒戈不想这么做,而是他没法这么做。

当得到第一批下乡的通知的时候,寒戈第一个踊跃报名要求参加。因为他誓死扞卫领袖,拥护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老人家的手指到哪儿寒戈就义无反顾地要去哪儿,还因为名单里有大家的名字,寒戈不想和大家分开,和大家在一起哪怕再苦再累他也不怕。

寒戈为了表达对上山下乡运动的绝对支持,他不仅报了名,还在宣传大会上做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

寒戈以为过不了多久自己的胸前也会佩戴上一朵鲜艳的大红花,整理好行囊,在与家人依依惜别后就会与大家肩并肩踏上远去的征途。

寒戈把事情的前景想得很美,可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和母亲商量,所有私自决定的事都等于零。

寒戈报名要求下乡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后来母亲得到消息,一怒之下跑到学校找到负责人要求勾掉寒戈的名字。

负责人不愿这么做,母亲便不依不饶。

负责人让母亲先回去,说容他与相关负责人商量商量。

母亲说不勾掉寒戈的名字她就不走了。

最后,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负责人敌不过母亲的阵势,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

后来,寒戈得知此事,下乡的事夭折。

负责人对寒戈说,组织上经过讨论,决定让你留校,以后还有许多革命工作需要你去做呢。

就这样,寒戈留在了城市。

离别的时刻终要到,远去的列车载满了孩子们。准备着朝他们还很陌生的未知地带驶去。

大家希望寒戈去车站送送他们,寒戈接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但最后还是去了。

寒戈熟悉这车站,熟悉这送别的场面。

曾不止一次地在这儿乘火车去北京串联去见主席……

如今,火车上坐满了自己熟悉的同龄人,寒戈沮丧了,难过了,内心彷徨而又纠结。

大家到了新地方会怎样?

寒戈的将来会怎样?

前途充满了未知与迷茫。

大家都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

寒戈也不知道。

列车的车厢里,寒戈和大家做最后的道别。面对一双双天真稚幼的面庞,寒戈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是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批下乡人中有石莉。

列车上石莉与寒戈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

石莉说,听说你留城,以后要好好干。

寒戈说,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石莉说,有空了去我们那里玩啊。

寒戈说,好。

其实两个人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大家都抢着想和寒戈多待会儿多聊会儿。

石莉有话也藏了起来。

寒戈有话也藏了起来。

还有一个人寒戈没有忘记——谢雅君,她的命运和大家一样,要响应领袖号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踏上列车前不久的一天,寒戈偶然在街上遇到了谢雅君。

谢雅君说,好久不见了,你最近怎么样?

寒戈说,我挺好的,还是老样子,那你呢?

谢雅君说,我要下乡了。

寒戈问,这一批有你?

谢雅君点点头。

寒戈说,到了外地好好干吧。

谢雅君看看寒戈左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笑着说,你比我们幸运,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努力吧。

谢雅君转而又说,等走那天,你能来送送我吗?

寒戈说,当然,都是校友,一定得去。

谢雅君得到了寒戈的答复后便走了。

寒戈正好还有事也走了。

谢雅君没走多远扭头往后看,看到了寒戈迈着矫健的步伐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心里在问自己,寒戈,到时候你会来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