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地蠕动,那本来如露珠般的水汽,立刻被辗转落到了壬轩蔚蓝的衣襟上,染成了几点氤氲楔。

壬轩低头只瞧见了她安稳的睡颜,淡然那一笑。那笑容没有杂质,带着一贯疼惜的颜色,清然宛如夜幕中的银河,在那高空中缓缓地潺潺流动。

手掌轻轻地,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

在他心中,癸曦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安静的,比别人早慧一些的孩子。

他也从没有放弃过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对她的爱护与庇佑。

“有时候,我怎么就把你当成了长大了的人呢?”壬轩看着她渐渐平静的脸颊,轻盈微笑。

紧接着,他极轻极缓地叹了一声。

眼眸,同时深邃了起来!

癸曦的心底,也在轻叹。

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

她除了如此,还能做别的什么呢?这样做,起码她可以更接近他,更接近他的心房,聆听着他心底里的话!他不想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她又何曾不是这样祈望上苍,不要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永远让她陪伴在他的身边,一直这样……

癸曦不为人知的思绪流动在这溢流着寒风的最后冬夜里,轻轻地嗅着春天的气息即将来临,万物苏醒,天地更换,有些事也许将要不一样了。

壬轩宽大的手掌,依然下意识地拍抚着她的背心。

一下,一下……

他拥抱着癸曦在案前坐下,目光凝望着窗外,他专注出神地侧过脸,却是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壬轩一倾颌,早已疏松的发髻被披散下来,一半遮住了他傲然无惧的侧脸,一半掩盖了胸前的癸曦。髻上的白玉簪子忽然“咚”的一声,掉落在了身侧的地上,泛着哑色的玉光,玉随人气黯,灵性的玉,随着人的气运消沉,也会变得黯哑而无润泽。

那粼粼如水的丝丝银发,在微弱的灯火中微微闪耀……宛如年华燃尽的沧桑,在此刻悄然无声中酝酿着一场生命的残余绽放……

隔日。

清晨过后。

名月楼的秋池姑娘依约抱琴款款而来。

这是壬轩为癸曦请的先生,这位秋池姑娘不但琴艺超绝,为人更是温柔贤淑,举止进退,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父亲为官耿直,遭奸人所害,从此家道中落,流离失所,途中为壬轩所救,一起结伴来到龙渊,壬轩拜托名月楼主香富贵代为照料。名月楼中皆是身世悲凉的女孩子,大家一起学艺,在名月楼里靠自己的才艺自立!

名月楼是京城里一座最着名、最尊贵的脂粉地,风雅楼台,为身份神秘的楼主香富贵所庇护。

后来,壬轩觐见天子,论政百官,平定狼族,拜官丞相。

他一度曾想与秋池姑娘结拜为兄妹,以便让她住进丞相府邸,更是想为她寻得一佳婿人选,稳妥生活。

秋池姑娘婉言谢绝,立誓要靠自己的才能自主自立。

癸曦静静地听着她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缓缓地迈进琴房,她甚至可以听见她逶迤的长裙摩挲着地面青砖的婉转细腻,宛如花儿般绽放。

秋池姑娘一定是一个美人。

癸曦不止一次这样地想。

“癸曦……”秋池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种亲近的温柔。随着她的到来,室中浮起一股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菊非菊,若轻花飘絮,若有若无。

癸曦朝她微微一笑,出尘绝伦的脸上,笑意很文雅。她穿着一件烟色的柔软衣裳,乌亮如缎的青丝梳着双髫,簪着一双嵌珠的钗子,盈盈地坐在乌色的古木琴案后,屋外的白光映出她颊颈纤美柔和的曲线,宛如一枝空谷幽兰,空灵中透着娴静。

她柔声应了一句:“秋先生……”

她一贯坚持叫秋池为“秋先生”,而不叫“秋姐姐”,她说如此是尊师重道!

秋池望着她这身绕烟缭雾的衣裳映衬得整个人儿宛如一个浮云的仙子,不由怔了一怔,才恬淡地一笑。

她自己本已是一位丽质天生,使人趋之若鹜的清雅佳人,但每一次见到癸曦,都不由惊叹!

但她的心胸与眼光,毕竟不同一般的俗世女子,也仅仅是为之惊叹而已,很快就能淡然自若,处之泰然。

两人一贯除了讨论琴艺,琴理,很少牵扯其他事宜。

秋池习惯地拿过紫檀几上的玉制熏炉,亲手放入香料,动作不急不缓,优雅美丽——她偷眼瞅了下,只见癸曦低眉沉目,脸色淡静如水,眉梢眼角微微似乎带着一抹思绪,她本想向她打听一下壬轩的近况,但见她如此,也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从上次壬轩亲自到名月楼去相请她来教琴,此后到相府,就一直没有见到壬轩。

壬轩更是极少,几乎不到名月楼去,因此,平日若要见上一面那当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

何况,她自持女儿家的矜持,一旦向癸曦授完课,便抱琴离开,从来不会为了见上壬轩一面而借故留下来!

秋池坐到对案,轻拨琴丝,寥寥几声,便有琴意。

她一时忘情,低声唱道:“膝上琴横,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琴声袅袅,歌声幽幽,道尽悲凉凄婉。

秋池一时回神,感觉到癸曦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脸上,一时间大是懊恼,只觉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癸曦微微偏着首,眸色默默,她的玲珑仿佛能识透人心!

第五章棋枰安天下

这日,日光洁白,雪霰也洁白。

癸曦悄然步入书房。

壬轩难得有闲隙,正在负手写字。

一根毫管通体雪白,衬得他的手指格外的无瑕,笔锋软毛成簇,沾染了浓墨后,黑白分明,就像壬轩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带着一种冷锐的坚毅,唇上一线抿紧,带着一种专注的紧绷。

“持重”二字,在他此刻的脸上深刻地彰显出来,他认真起来的气息,癸曦都能感觉到——仿佛那个人,那个影子,早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面,只要听着声响,她就能猜到他的动作,他的神情。

她在用一种悄然的钦慕的眼神在仰望着他。

壬轩全神贯注地挥动笔杆,在雪白的纸上沙沙地下笔,雅韵回旋,书意如缕,一行形如古松挺拔苍遒的隶书,跌宕有致地铺排出来,伸展如白鹤亮翅,舞动翩然。

癸曦缓缓行近,熟悉地坐上椅子。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壬轩写完,轻念。

癸曦眉头暗暗一蹙。

她仰头看着壬轩,壬轩正好回头来看她,唇边带着一抹让人难以寻味的容色。

他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影子,湖泊般清静。

“曦儿,我来考考你,你可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壬轩淡淡地问,此时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百事不萦于怀。

癸曦怔了怔神,却让壬轩以为她迷糊了,这个小鬼,就是会嘴硬,就算是不知道也不要在他面前承认。

“你这样看着我,是要我告诉你?”他试问。

“‘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虫子。”癸曦回答道,一直看着他,眼中似乎闪烁着某种深意,可是谁会对一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产生繁华俗世的怀疑?

壬轩点头,看着她,凝住眼眸。

“这两句话……